春杏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的昏沉光线里。
带走了临华殿内最后一丝“惶恐不安”。
殿门重新合拢,沉重的落栓声像是隔绝了所有试探的目光。
林宝靠在软枕上,闭上眼。
正缓慢却坚定地修复着被强行撕裂的根基。
每一次心跳,似乎都比刚才更有力了一丝。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身体的极度虚弱如同沉重的泥沼,将林宝的意识拖拽着,昏沉与清醒交替。
她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明,等待着,等待着两路探子的回报。
西苑的隐秘,内务府的博弈。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处传来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熟悉节奏的叩击声。
三长一短,是小武子。
“快开门。”
林宝猛地睁开眼,声音虽低却带着急迫。
春杏刚走,殿内只剩下夏荷。
她连忙拉开殿门栓。
小武子像一道湿冷的影子,裹挟着外面阴沉的潮气滑了进来。
他脸色比离开时更白,嘴唇冻得发紫,头发和肩膀都沾着细小的水珠,显然是淋了雨。
一进门,他顾不上行礼。
先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胸腔剧烈起伏,眼中残留着深入骨髓的惊悸和后怕。
“郡……郡主……”
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西……西苑……那边……有……有鬼!”
鬼?
林宝的心猛地一沉。
这深宫里的“鬼”,往往比真鬼更可怕。
“别急,喘口气,慢慢说。”
林宝示意夏荷给他倒杯温水。
小武子灌下大半杯温水。
冰凉的指尖才稍稍恢复一点血色,但脸上的惊惶丝毫未减。
他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寒意:
“奴才……奴才按郡主的吩咐,绕到西苑最偏僻的西北角。
挨着废宫墙根那片……那里荒草长得比人高,堆满了不知哪朝哪代留下的破砖烂瓦和朽木……
平日里连野猫都嫌弃……
奴才刚摸过去,雨就下大了……”
他咽了口唾沫,眼中恐惧更甚。
“奴才找了个半塌的破亭子角躲雨……
想等等雨小点再靠近探查……
可……可就在雨最大的时候……
奴才听见……
听见那边……
那片烂木头堆后面……有动静!”
“不是风声雨声……
是……是有人在扒拉东西。
窸窸窣窣的……还……还夹杂着低低的……喘气声。
像……像个快要憋死的人。”
小武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奴才……奴才吓得魂都没了……就……就扒着亭子柱子,借着荒草的缝隙……往里看……”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又看到了那恐怖的景象。
“雨太大……
雾蒙蒙的……
奴才就看见……烂木头堆后面……好像……好像蹲着个黑乎乎的影子。
佝偻着……看不清脸……就在那堆破木头烂瓦砾里……拼命地……扒。
像是在……在找什么东西。”
“奴才……奴才大气都不敢出……
那影子扒拉了一会儿……
好像……好像从烂泥里抠出个什么东西……
揣进了怀里……然后……然后……”
小武子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
“那影子……突然……猛地回头!
朝着奴才这边……看了一眼!”
“虽然隔着雨幕和荒草……
奴才看不清那脸……
可……可奴才觉得……那双眼睛……在雨里……绿幽幽的……像……像鬼火。
冷得……能冻死人!
奴才……奴才当时腿就软了……差点瘫在地上!”
“那影子……好像也发现了奴才……
动作顿了一下……
然后……像……像被惊了的耗子……
嗖一下就钻进后面更深的荒草堆里……眨眼……就没影了!”
小武子说完,整个人还在微微发抖,显然那惊魂一瞥的寒意还未散去。
林宝听得脊背发凉。
西苑的荒僻角落,大雨滂沱。
鬼祟翻找的黑影。
绿幽幽的鬼火般的眼睛……
这场景本身就透着十足的诡异和凶险。
那黑影在找什么?
十年前遗留的罪证?
还是……在毁灭痕迹?
“你看清他……揣走的是什么了吗?”
林宝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小武子努力回忆,眉头紧锁。
“雨太大……太模糊了……
奴才只瞥到……好像是……
一个……一个布包?
或者……一个扁扁的……像匣子角?
又或者……一块……沾满泥的……破木板?
奴才……奴才实在没看清……就一晃……”
线索。
这模糊不清的描述,反而更像一个关键的线索。
一个被深埋在荒芜西苑、可能关联十年前宫变的物件。
【叮!信息己记录归档。优先级:最高。关联地点:西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春杏刻意拔高、带着几分惶恐和委屈的说话声。
以及另一个略显油滑的男声。
“刘副总管……您看……
郡主她实在是被吓坏了……连觉都睡不安稳……就这点念想了……”
来了,内务府的回音。
林宝立刻对小武子使了个眼色。
小武子会意,迅速闪身躲进了内室的屏风后。
收敛气息。
殿门被轻轻推开。
春杏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西十上下,面皮白净。
留着两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八字胡。
身穿内务府副总管的石青色蟒纹补服。
身量不高,却透着一股子油滑的精明。
正是内务府副总管,太后远房表侄——刘瑾。
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带着三分同情七分官腔的笑容。
一进门,目光就如同探照灯般。
飞快地将略显昏暗的殿内扫视了一圈。
重点在林宝苍白虚弱的脸上停顿片刻。
“哎哟哟,宝郡主。您这气色……可真是让人瞧着心疼。”
刘瑾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圆滑和亲昵,仿佛和林宝是多年老相识。
“太后娘娘才刚缓过点劲儿,就千叮咛万嘱咐让奴才务必过来瞧瞧您!
您可是咱们宫里的祥瑞福星,凤体要紧啊!”
林宝靠在软枕上,配合地咳嗽了两声。
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浓重的疲惫。
“有劳刘副总管挂念,也劳姑母惦记了。实在是……”
她适时地停下,眼中适时地泛起一丝恐惧的水光。
目光“无意识”地瞟了一眼桌上那个己经被夏荷重新摆出来的、空了大半的“祥瑞百珍糕”食盒。
刘瑾的目光何等敏锐,立刻顺着林宝的视线落在了那食盒上。
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唉!郡主您受委屈了!”
刘瑾叹息一声,语气充满了理解和同仇敌忾。
“那起子黑了心肝的腌臜东西!竟敢对您下手!
真是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太后娘娘听说您用了孙德海孝敬的百珍糕,精神稍好了些,这才略感宽慰!
这不,娘娘特意吩咐了,让御膳房那边,每日都给您这里送一盒新鲜的来!
务必让您安安稳稳地养着!”
铺垫到位,切入正题。
刘瑾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和体谅:
“至于郡主您提的那事儿……”
他搓了搓手,显得颇为“推心置腹”。
“按说呢,郡主您开了金口,又是为了安您的心,奴才本该二话不说,立刻照办!只是……”
他故意顿了顿,观察着林宝的反应。
“只是内务府有内务府的章程。
这小厨房的物料、匠作人手,都得从库里走账,由专人调度。
眼下……年关将近,各处用度都紧张得很,尤其是木料、砖石、还有上好的灶膛青泥……都紧巴巴的……”
林宝的心往下沉了沉。
果然来了!推诿!设卡!
刘瑾见林宝只是虚弱地闭着眼,没什么激烈反应。
便继续“掏心掏肺”地说。
“不过呢!郡主您放心!
您的要求,奴才明白!
这章程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奴才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也得给您挤兑出来!”
他拍着胸脯保证,随即话锋又一转。
“只是……这物料和人手,恐怕得分批、慢慢地来,不能一下子全到位……
毕竟,各处都盯着呢。
一下子给太多,也怕惹人闲话,说奴才厚此薄彼不是?”
分批?慢慢来?
林宝心中冷笑。
这刘瑾果然是个老狐狸。
他不敢明着拒绝“祥瑞”的要求。
就用“章程”、“年关用度紧”、“分批慢慢来”这种软钉子拖住她。
既不得罪太后和她这个“祥瑞”,又牢牢掌控着物料和人手的调配权。
让她的小厨房进度完全捏在他手里。
甚至……他还能借着分批运送物料的机会,名正言顺地往她这临华殿安插眼线。
好一个“体谅周全”的阳谋。
“郡主您看……这样安排……可还使得?”
刘瑾笑眯眯地看着林宝,等着她的反应。
林宝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被惊惧和疲惫笼罩的顺从与无奈。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认命的虚弱。
“刘副总管思虑周全。本郡主明白您的难处。一切……就按副总管的章程办吧。
只是……只是这灶膛的柴火和银丝炭……能否……先紧着来?
实在是……想喝一口……自己人看着熬的热汤……”
她将“自己人”三个字咬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哀求。
核心诉求——灶膛。
这是小厨房的心脏。
有了柴火和炭,哪怕其他简陋,她也能生火。
能煮东西。
能快速补充能量。
至于其他的物料和人手……慢慢磨吧。
先把命根子抓住。
刘瑾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听懂了林宝的潜台词。
只要林宝能自己煮点东西,她对御膳房点心的依赖就会降低。
他刘瑾和孙德海借“祥瑞点心”掌控她饮食的意图就打了折扣。
但林宝的姿态摆得极低,要求也合情合理(只想喝口安心的热汤)。
他若连这点要求都卡着不放,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也容易引起怀疑。
“哎哟!瞧郡主您说的!”
刘瑾立刻换上更加真挚的同情脸。
“一口热汤。这要求不过分。一点儿都不过分。
您放心,奴才第一个给您安排。
保证用最好的无烟的。
明儿!最迟明儿下午,一定让您这小厨房的灶眼儿先热乎起来!”
他拍着胸脯保证,随即又补充道。
“至于其他的物料和人手……奴才也抓紧去催。
一有富余,立刻给您送来!绝不耽误!”
林宝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而感激的浅笑。
“有劳刘副总管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
刘瑾连连摆手,又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宽慰话,便心满意足地告退了。
他的目的基本达到。
用“分批”拖住整体进度,稳住林宝,同时保留了安插眼线的空间。
殿门再次关上。
屏风后,小武子无声地闪出,脸上带着愤懑。
夏荷也气得小脸发白。
林宝脸上的虚弱和顺从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沉静。
她看向小武子:“你刚才说那黑影,揣走的东西,像块……沾满泥的破木板?”
小武子一愣,用力点头:“是!虽然没看清,但……但感觉就是块……烂木板!”
“木板……”
林宝喃喃自语,脑中飞速转动。
在西苑那种荒废之地,被深埋在烂泥朽木堆里。
又被人在大雨中鬼祟翻找带走的……木板?
会是什么?
牌位?刻着名字的罪证?
还是……地图?名单?
无论是什么,都必然是见不得光、极其重要的东西。
是那幕后黑手急于找回或销毁的物件。
那黑影,极可能就是十年前宫变的参与者或知情人。
甚至是……福海、孙老六这条线上的人!
线索。
虽然模糊,但方向……越来越清晰了。
西苑。
那堆烂木头。
那块被带走的“木板”。
“小武子……”
林宝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
“你……给我盯死西苑。
特别是……那片烂木头堆附近。
不要靠近。
远远地……用眼睛盯。
用耳朵听。
看看……还有没有人……再去那里。
看看……有没有人……再动那片地方。”
“是!”小武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劲。
“夏荷,”林宝转向侍女,“准备纸笔。”
她要给太后写一封“谢恩”的信。
重点感谢那救命的凝乳酪。
同时,要委婉地、不着痕迹地强调。
只有这凝乳酪,才能让她感觉“安心”,才能“压惊”。
她要确保这条关键的能量补给线畅通无阻。
身体的暖流在持续,灶膛的希望在即,西苑的鬼影初现。
三线并进。
保命的根基在一点点夯实,反击的触角,正悄然伸向那深埋在西苑淤泥之下的血色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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