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临时隔离点，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几座巨大的芦席棚子歪斜地搭在废弃的码头上，江风裹着浓重的腥臭和排泄物的恶浊气息，无孔不入。
棚内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草席、破门板、甚至几捆发霉的稻草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
呻吟、呕吐、垂死的喘息声此起彼伏，苍蝇嗡嗡如黑云盘旋。
几个穿着脏污白布罩衫，脸上蒙着布片的人影在席棚间费力地挪动，试图将那些早己没了声息的躯体拖出去，堆到江边那片日益增高的尸堆上。
玉蝴蝶被推进这片地狱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她慌忙捂住口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昔日法租界税务司副司长陈茂才最宠爱的二姨太，如今身上的绫罗绸缎早己被粗布麻衣取代。
“作死啊！离我远点！瘟神！”她尖叫着，一脚踹开一个试图爬过来抓住她裤脚求救的枯瘦男人。
那男人滚倒在地，抽搐了几下，身下洇开一滩恶臭的污迹。
送她来的巡捕嫌恶地啐了一口，像扔垃圾一样把她往里一搡，“呸！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老实待着吧！大夫人开恩，没让你首接进停尸棚！”
铁皮包裹的木栅门哐当一声在玉蝴蝶身后锁死，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点模糊的光亮。
玉蝴蝶踉跄几步，背死死抵住冰冷潮湿的芦席墙，剧烈地喘息。
她目光惊恐地扫过这噩梦般的场景，只想找个最干净的角落蜷缩起来，离这些垂死挣扎的“瘟神”越远越好。
突然，她的被角落一处稻草吸引。
那上面蜷缩着一个小女孩，看起来似乎是那个经常上报纸的金薇薇。
金薇薇身边还躺着两个同样奄奄一息的金家下人。
小女孩的衣服十分散乱，后腰处的一小片衣料掀开，露出了下面一小片苍白的肌肤。
半个暗红色胎记映入玉蝴蝶的眼中。
那胎记的形状，像一只被从中撕裂的蝴蝶，左边的翅膀残缺不全，却依然能看出那独特边缘。
玉蝴蝶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炸得天旋地转！
六年前那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血腥味的产房.....
隔壁病床上那个有着温暖金发和琥珀色眼眸的玛蒂尔达.....
还有她自己，一个走投无路的年轻乡下妹，她在英租界讨生活，却被一个醉酒的白人军官施暴意外怀孕。
当年的玉蝴蝶忍着剧痛生下了个女婴，她还记得女婴后腰上有个残缺的蝴蝶印记。
“不...不可能....”玉蝴蝶失魂落魄地喃喃。
她扑到金薇薇身边，猛地掀开了金薇薇后腰处更多的衣料。
没错！
就是它！颜色、形状、那残缺的角度一模一样！
“我的....是我的......”她语无伦次地呜咽着，滚烫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脸上污秽的泥沟，“我的孩子,我换掉的.....怎么会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身体如筛糠般剧烈抖动。
六年前那个被自己换掉的孩子，竟然成了金家的小姐？又被金家像垃圾一样扔进了这必死的地狱！
“报应.....都是报应啊！”玉蝴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狠狠撕扯着自己蓬乱肮脏的头发。
“囡囡，我的囡囡，醒醒.....看看妈妈，妈妈在这里，妈妈错了.....”
她破碎地呼唤着，手忙脚乱地试图把女儿抱得更紧。
金薇薇在高热的混沌中，被这疯狂的拥抱勒得透不过气，发出一声如同幼猫濒死般的呻吟。
她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灰白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破碎到几乎听不清的音节：“Mama.....”
当年在圣约翰医院，玛蒂尔达抱着襁褓中的金薇薇时，温柔地教她说的第一个词，就是“Mama”！
这些隔离点每天都会有专门的人员施药。
玉蝴蝶赶紧捧着半碗马齿苋汤，凑到金薇薇干裂的唇边。
金薇薇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吞咽下那酸涩的液体。
她之前就喝过一碗，己经起了效果。
高烧带来的晕眩和撕裂般的头痛稍稍退去，金薇薇的眼珠缓慢地转动起来。
玉蝴蝶一边喂药，一边絮叨：“囡囡，妈对不起你，当年在圣约翰医院，妈刚生下你....但是妈妈没钱，养不起你，刚好那地方有个那个洋婆子玛蒂尔达看着和气.....她的男人是那个医院的医生，好像叫安辰，是个体面人.....”
“你腰上有那半个蝴蝶,我当时也就十六岁出头，你又是个洋鬼子的种，我怕啊！怕死了！我当时就想，要是你生在那个洋婆子家就好了，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金薇薇的眼珠猛地一颤！
圣约翰医院，洋婆子玛蒂尔达，医生安辰！
她记得！
她模模糊糊地记得金牙签骂过：“那个沈笑笑的爸爸为了个洋婆子和家里闹翻，化名安辰躲在那洋人医院里当什么劳什子医生！一家子短命鬼！活该染病死就死了，怎么还留下个小杂种？！”
安辰就是沈慕辰！
沈家那个传说中为了一个洋人女子不惜与整个家族决裂的五爷！
而当年在圣约翰医院，玉蝴蝶调换了两个小女孩。
金薇薇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疫病的余威，而是被一个荒谬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真相狠狠攫住！
她睁开双目，虚弱的问道：“那个原来的孩子呢？”
玉蝴蝶见她醒了，流着泪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被我送到英租界的育慈院门口了，估计死了吧。”
金薇薇用力攥住玉蝴蝶的手腕，“你确定那孩子死了？！”
“育慈院那种地方，那么小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活下来.....”
玉蝴蝶被金薇薇的反应吓得一愣。
金薇薇甩开她的手，大口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灰败的脸上却涌起一种病态的红晕。
玛蒂尔达生的女儿，所以自己才是那个沈家的正牌千金小姐。
那个现在享受着沈家泼天富贵、被所有人视作福星的笑笑只是一个冒牌货。
她金薇薇，才是那个本该进沈家，成为所有人掌上明珠的孩子！
“囡囡，跟妈走吧。” 玉蝴蝶没察觉女儿心中翻江倒海的毒焰，她抓住金薇薇的手，“妈这些年攒了点体己，分开存了好几个洋行，够我们去乡下找个清净地方种点菜，养几只鸡，到时候我们母女俩好好过日子.....”
“乡下？种菜？养鸡？” 金薇薇讥诮的反问。
眼睛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贪婪烈焰。
玉蝴蝶被她看得一抖。
“好好过日子？” 金薇薇缓缓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向上扯动。
“去乡下当一辈子见不得光的老鼠？”
“愚蠢！”
“沈家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瘦弱的胸腔剧烈起伏，“那个小贱种，笑笑....她偷走的，我要她千倍！万倍来还！”
“囡囡。”玉蝴蝶哭泣道：“你病糊涂了，你是我的女儿.....我们离开这儿，离开这吃人的地方。”
玉蝴蝶有些语无伦次。
金薇薇歪了歪头，她看着玉蝴蝶惊惶的脸，决定利用眼前的女人。
“妈。”
“你刚才说当年在圣约翰医院，你和玛蒂尔达一个产房？”
“那间产房是几号？”
“三楼西头，靠窗第三间。”玉蝴蝶皱着眉头回忆。
“好。” 金薇薇伸手，用指腹抹去了玉蝴蝶脸上的泪，“别担心，妈妈，我们哪儿也不去。”
“属于我的东西，我会亲手一样一样的，全都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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