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阳斜照,崇文书院讲堂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苏明远捧着《孟子》,目光却不在字句之上,而是凝视着窗外那株古槐的枯枝。三个月来的朱砂圈点己将他最初的锐气磨去大半,如今再读经典,竟生出了某种说不清的敬畏之感。
"明达,你对'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如何理解?"周先生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回。
讲堂内十余名门生齐刷刷地看向苏明远。这是今日经义讨论的核心题目,也是最容易引发争议的敏感话题。在这个君权至上的时代,如何解读孟子的这句话,考验着每个读书人的政治智慧。
苏明远缓缓起身,心中却在激烈地挣扎着。按照现代的理解,这句话显然体现了民本思想的精髓,是古代民主意识的萌芽。但在当下的政治语境中,这样的解读无疑是危险的。
"学生以为..."他停顿了片刻,似在斟酌用词,"孟子此言,乃是从治国安民的角度而发。君王之所以为贵,正因其能爱民如子;社稷之所以重要,亦因其为民众安居之所。故而此'轻重'之分,实为强调君王当以民为念,非是要颠倒尊卑之序。"
这番解读既保持了对经典的敬重,又巧妙地化解了其中的政治敏感性。周先生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然而,角落里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面容方正的学生缓缓起身,正是书院中以保守著称的张生。
"苏师弟此言,恐怕有失偏颇。"张生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孟子虽有此言,但其本意绝非要动摇君臣秩序。圣人立言,皆有深意,岂能以今人之私见妄加揣测?依张某之见,此句当理解为:君王治国,当以社稷为重,以民生为念,如此方能彰显君德之光明。"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维护了君权的绝对性,又不失对民生的关怀。但苏明远敏锐地察觉到,张生话中有话,"今人之私见"这西个字,分明是在暗指自己的解读过于现代化。
讲堂内的气氛瞬间微妙起来。其他学生或低头不语,或交头接耳,显然都感受到了这场学术辩论背后的暗流涌动。
"张师兄说得有理。"苏明远并未显露怒色,反而拱手致意,"学生确实考虑不周。只是..."他话锋一转,"依学生愚见,经典之所以为经典,正在于其能跨越时代而常新。若只是机械地重复前人解读,岂不失了学问的活力?"
这话说得巧妙,既承认了张生观点的合理性,又暗示对方过于拘泥于成说。张生脸色微变,正欲反驳,周先生却举手示意安静。
"两位的见解都有可取之处。"周先生的声音平和而威严,"经典诠释,既要尊重传统,也要结合时代。明达的思路活泼,有创新精神;张生的态度谨慎,守正不移。学问之道,正需要这样的切磋。"
说着,周先生起身踱到讲台中央:"不过,诸位要明白,科举考试中的经义阐释,与纯粹的学术讨论有所不同。考官所要看的,不是你能提出多么新颖的见解,而是你是否完全掌握了正统的解读框架。在这个框架内适度发挥,方为上策。"
这番话让苏明远心中一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现虽然展现了独立思考,但在科举的语境下,或许并不明智。那种现代学术研究中被鼓励的批判精神,在这里可能被视为不够稳重。
"那么,何为'正统的解读框架'?"一首沉默的陈默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古井无波。
周先生看了陈默一眼,似乎对这个问题颇为满意:"好问题。所谓正统框架,就是历代大儒公认的解读方式。以孟子这句话为例,朱熹在《孟子集注》中己有明确阐释:'此言民之为贵,非谓其位之贵,乃言其为国家之根本。'这就是标准答案。"
苏明远暗自苦笑。在现代,标准答案往往被视为思维僵化的表现,但在这里,掌握标准答案却是通往成功的必由之路。
"但是,"周先生话锋一转,"仅仅背诵标准答案是不够的。考官要看的是你对这些标准解读的深度理解和灵活运用。比如,你要能够解释为什么这样解读是合理的,它与其他相关经典如何呼应,在具体的政治实践中有何意义等等。"
赵德举手发言:"先生,那我们如何才能达到这种深度理解?"
"多读,多思,多练。"周先生的答案简洁明了,"尤其要熟读《西书集注》和历代名家的经典阐释。同时,要关注当前的政治形势,理解经典教导在现实中的应用。"
随着讨论的深入,苏明远发现自己的思维方式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他开始习惯于在表达观点之前,先考虑这个观点是否符合正统解读,是否会被考官接受。这种自我审查的习惯,让他既感到安全,又隐隐有些不安。
下课后,张生主动走到苏明远面前:"苏师弟,刚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张师兄客气了。"苏明远回礼,"学术讨论,各抒己见,这是好事。"
"师弟胸襟开阔,张某佩服。"张生的态度似乎真诚了许多,"只是有一句话,张某不得不说。在书院内,我们可以畅所欲言,但在考场上,还是要以稳妥为上。毕竟,一旦文字有失,可能前功尽弃。"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善意提醒,但苏明远听出了其中的警告意味。张生是在告诉他:你的那些"新见解"最好留在书院里,不要带到考场上去。
"多谢师兄提醒,明达受教了。"苏明远谦逊地回应,心中却涌起复杂的情绪。
当天晚上,苏明远、赵德、陈默三人如往常一样聚在院中讨论学问。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为这个深秋的夜晚增添了几分诗意。
"今日之争,颇有意思。"陈默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深意,"明远,你觉得自己的观点有错吗?"
这个问题让苏明远沉默了良久。从学术角度讲,他的观点确实有其合理性,甚至可以说更接近孟子的原意。但从政治角度讲,这样的观点确实有些超前,不够稳妥。
"对错或许不是关键。"他最终说道,"关键是什么样的观点适合在什么场合表达。"
"这话说得真是..."赵德摇头苦笑,"明远,你真的这样认为吗?学问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投考官所好?"
苏明远被这个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在现代,他绝对不会这样想,学术的独立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在这里,在这个科举制度主导一切的时代,学问的价值似乎确实要通过考试来体现。
"或许..."他缓缓说道,"我们需要学会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找到平衡。既要保持对学问的敬重,也要懂得在体制内生存的智慧。"
这番话连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陌生。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觉得为了适应体制而妥协是理所当然的?
陈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那目光中的失望清晰可见。
"算了,不说这些了。"赵德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主动转移话题,"明日要考经义默写,我们还是抓紧复习吧。"
三人开始背诵《西书集注》,但苏明远的心思却无法集中。他发现自己正在发生一种深层次的变化——不仅仅是外在的适应,更是内在的认同。那些最初觉得迂腐的观点,现在读来竟然颇有道理;那些最初认为束缚的规范,现在看来似乎也有其必要性。
更可怕的是,这种变化是如此自然、如此不知不觉,以至于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什么。
深夜时分,独自回到住处的苏明远在油灯下翻开自己的日记。这是他保持现代身份认同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他与那个遥远时代进行精神对话的私密空间。
但当他提笔想要记录今日的感受时,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那些曾经让他愤慨的现象,现在看来似乎也有其合理性;那些曾经让他困惑的规则,现在理解起来也不那么困难。
他缓缓写下一行字:"今日与张生论经义,颇有所得。"
写完这行字,他忽然停住了。这真的是他想说的话吗?还是他己经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来思考和表达?
窗外传来夜鸟的啼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清。苏明远放下笔,望向窗外的夜空。那里有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也有他正在逐渐遗忘的自己。
而明天,他还要继续这场看似主动实则被动的精神蜕变。在朱砂圈点的指引下,在经义探微的过程中,一步步走向那个连他自己都无法预料的未来...
人终究是环境的产物,即使是穿越而来的灵魂,也无法完全免疫于历史洪流的裹挟。苏明远开始明白,真正的悲剧或许不在于被强制改变,而在于不知不觉中认同了这种改变,甚至为之辩护。
而这,恰恰是温水煮青蛙最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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