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中秋，暮色像浸了墨的宣纸，在兴茅酒厂上空层层晕染。袁兴茅坐在办公室里，案头的台灯投下一圈暖黄的光，照亮了摊开的财务报表。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偶尔有几片泛黄的叶子掠过玻璃，恍若时光的碎片。他揉了揉发酸的眉心，突然听见走廊传来皮鞋跟叩地的声响，节奏轻快，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
"袁厂，中秋快乐！"孙老板的声音先于身影飘进来，圆滚滚的肚子挤开半掩的木门，身后跟着两个汗流浃背的工人，抬着个用红绸子裹着的木箱。这人常年在酒桌上打滚，脸颊永远泛着酡红，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蚊子，"没啥好送的，带了点家里的老存货，您尝尝鲜。"
袁兴茅本能地站起身，后腰抵在办公桌沿，闻到对方身上混合着古龙水与酒气的味道。木箱在地上放下时发出闷响，孙老板亲自揭开红绸，棉纸包裹的酒瓶露出半截，封口的红泥上隐约可见"1958"的刻痕。他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是兴茅建厂的年份，厂里档案室的老照片里，陈怀仁曾穿着工装站在第一批出厂的酒坛前，身后的标语还带着大跃进的余热。
"孙老板这是......"袁兴茅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看着孙老板肥厚的手指抚过瓶身，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这人曾在酒标审核会上拍着胸脯说"一切听厂里安排"，转眼就把低价串货的假酒塞进了乡镇市场。此刻，空气中飘来的陈香如此醇厚，像是把二十年的光阴都酿成了琥珀，让他想起锅炉房的夜读时光，那时他总把《白酒工艺学》放在煤球炉旁，书页间永远夹着片干燥的稻壳。
"一点心意，感谢您去年批的酒票。"孙老板笑得露出金牙，指甲缝里还沾着暗红的印泥，"您放心，不是白送，就当我存放在您这儿......"他特意加重了"存放"二字，眼神扫过袁兴茅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那是陈怀仁送的"戒急用忍"信物，表带的传送带纹路里还嵌着未洗去的酒糟。
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袁兴茅站在宿舍窗前，看着月光给厂区镀上一层银边。衣柜深处的木箱像块发烫的烙铁，即便隔着两层棉絮，依然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他解开衬衫领口，对着穿衣镜看见锁骨下方的烫伤疤，那是1978年抢救失火曲仓时留下的，陈怀仁曾用獾油给他涂抹伤口，边擦边说："酿酒人身上的疤，是粮食给的勋章。"
月光突然变得刺眼，他猛地拉上窗帘，却在转身时撞翻了桌上的相框。玻璃碎裂声中，年轻的自己与父亲站在酒厂门口，老人手里举着摔碎的酒壶，壶嘴的缺口像道永不愈合的伤口——那是1985年，父亲发现他偷偷替经销商修改了质检报告，盛怒之下砸了祖传的青花酒壶。"人活一口气，酒靠一坛心！"老人的怒吼声犹在耳畔，此刻却与孙老板的谄笑重叠，在脑海里搅成一团浆糊。
凌晨一点，他终于按捺不住，拖出木箱。棉纸揭开的瞬间，陈香铺天盖地涌来，比记忆中更浓烈三分。瓶身的标签己经泛黄，"兴茅"二字用毛笔题写，笔锋间透着建厂初期的豪迈。他的手指抚过"1958"的刻痕，突然想起档案室里那份泛黄的建厂报告，陈怀仁在末尾用红笔批注："今日埋坛，待来日启封，望酒如其人，清冽可鉴。"
鬼使神差地，他撕下一张酒标。纸页边缘的锯齿划过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让心脏莫名地狂跳起来。酒标上的油墨蹭在指尖，像块洗不掉的污渍，他却将它夹进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那里还夹着去年黑市假酒案的调查报告，供销科副科长的处理意见被红笔圈了又圈，如今看来，竟像是某种命运的呼应。
凌晨两点，自行车的铃铛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袁兴茅停在孙老板家楼下，木箱靠在雕花铁门前，月光为它披上一层苍白的丧衣。他转身离开时，鞋底碾碎了一片落叶，发出细碎的呻吟。路过护城河时，他摸出笔记本里的酒标，河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陈怀仁住院时输的生理盐水。
手指张开的瞬间，酒标突然被风卷走，飘向河中央。袁兴茅看着它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却鬼使神差地伸手抓住——它最终被折成小块，塞进了钢笔帽。金属笔帽触到指尖的刹那，他想起第一次用这支笔签署供销合同，陈怀仁在旁边说："签字如刻碑，一笔一划都得经得起推敲。"
回到宿舍，他在日记本上写下："1991年中秋，我学会了拒绝实物，却留下了象征。"钢笔尖在"象征"二字上洇开墨团，像片正在扩散的污渍。窗外，酒厂的大烟囱仍在吞吐白雾，那是连夜赶工的制曲车间，空气中飘来若有若无的酒香，此刻却让他胃里发紧。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摸出钢笔，对着台灯旋转笔帽。酒标碎片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像极了孙老板递酒时闪烁的眼神。他突然想起陈怀仁说过的"筛子理论"——筛子若漏了洞，再多的粮食也留不住。可此刻，他更像个正在补网的渔夫，明知道网眼己经变大，却安慰自己只是漏掉了些无关紧要的泥沙。
晨光爬上窗台时，他将钢笔插进上衣口袋，指尖触到硬硬的一角。这是他第一次欺骗自己，却不会是最后一次。就像酒标上的"1958"，那个纯粹的年代正在他的记忆里慢慢褪色，而他掌心的伤疤，终将被新的、更深刻的伤痕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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