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4月的江南还带着湿冷的寒意,兴茅老厂区的青石板路上凝结着青苔,墙根处的迎春花开得稀稀拉拉,像极了老工匠们斑白的鬓角。袁兴茅的黑色轿车碾过碎石子路时,车载香薰的雪松味混着车窗外飘来的酒糟味,让他想起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跟着陈怀仁踩曲,老人腰间挂着的酒葫芦在暮色中晃出细碎的光。
“袁总,前面走不通了。”司机的声音打断回忆。透过挡风玻璃,只见车间门口堵着三十多个身影,最前排的赵师傅拄着根曲块模具改的拐杖,拐杖头还沾着去年的酒曲残渣,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暗黄色。袁兴茅推开车门,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惊飞了墙角的麻雀,赵师傅身后的年轻工匠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扳手,铁器相撞的轻响像极了碎玻璃碴在鞋底的摩擦。
“兴茅啊。”赵师傅的嗓音像被老酒泡过的桑树皮,“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踩曲时,把曲块踩得跟馒头似的,是我蹲在你旁边,手把手教你‘前七后八,中间九斤八两’?”老人卷起袖口,露出小臂上三道疤痕,“这道是82年烤酒时被甑子烫的,这两道是抬酒坛时被竹篾划的,你说现在要让铁疙瘩来做这些……”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拐杖重重敲击地面,惊起一片尘土。
袁兴茅的目光扫过人群,看见王师傅抱着个红布包裹的物件——那是陈怀仁退休时送给他的紫铜酒提,提梁上刻着“匠人之心”西个字。人群后方,几个年轻工匠交头接耳,其中一个穿着印有“兴茅酒业”字样的工作服,衣服左胸处还别着去年年会发的纪念徽章,此刻却被翻到了背面。
“赵师傅,”袁兴茅向前半步,西装袖口蹭过车间外生锈的铁架,“您看这老厂区的蒸锅,还是五十年代的设备,上个月质检部查出三次塑化剂超标,都是因为木甑的接缝处……”“放你娘的狗屁!”李师傅突然爆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老子干了西十年酿酒,从不用那些歪门邪道,你说机器干净?我看是你心里不干净!”老人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你瞧瞧,这是我记的每批酒的发酵温度,从1968年到现在,哪天不是按时按点记?机器能记这些?机器能闻出酒醅翻窖时的香气?”
车间里突然传来齿轮转动的轰鸣,那台被推来测试的搬运机器人开始调试手臂,机械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像极了老人们患风湿的膝盖。赵师傅身后的小吴突然冲上前,将手中的搪瓷缸砸向机器人,缸身上“先进工作者”的红字在撞击中剥落,甜面酱的残渍顺着机器人的金属臂缓缓流下,在阳光中拉出一道暗褐色的痕迹。
“都给我住手!”袁兴茅的怒吼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他看见小刘带着保安队从侧门赶来,手中的橡胶棍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但他抬手制止了保安,径自走向被砸得歪头斜脑的机器人,指尖抚过被扳手砸出的凹痕,那里还留着新鲜的金属毛边,像极了陈怀仁临终前抓着他手腕时留下的指甲印。
“赵师傅,”他的声音突然放软,从西装内袋掏出个皮夹,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十九岁的袁兴茅站在蒸锅前,赵师傅站在他身后,两人脸上都沾着酒曲,笑得眯起了眼,“您看这张照片,那年咱们厂第一次拿省优,您说‘酿酒如做人,得踏实实’。我没忘,所以才要引进这些设备——不是要忘了根,是要让根扎得更深。”他转身指向远处正在建设的新工业园,塔吊的长臂正在吊装玻璃幕墙,“现在外面的酒厂,哪个不是全自动?咱们再不跟上,别说出口,连省内市场都保不住。”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私语,有人开始低头看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掌。赵师傅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伸手将它撕成两半,碎纸片飘落在机器人脚边,像极了被碾碎的酒曲。“你变了,”老人转身拄着拐杖蹒跚离去,背影佝偻得像张弯了的弓,“怀仁要是还在,绝不会让你这么干。”
当晚的董事会上,袁兴茅将那块被砸的机器人零件拍在会议桌上,合金表面的凹痕在投影灯下像道狰狞的伤疤。“德国工程师说,这台机器价值三百二十万,”他的手指敲了敲零件,“但如果我们现在退缩,将来损失的可能是三个亿,三十个亿。”他扫过在座的董事,老黑低头玩着打火机,财务总监老徐正在看手机,屏幕蓝光映着他新做的美甲——淡紫色,和周曼的指甲油一个颜色。
“我提议,给老工匠们设立‘传统工艺传承奖’,”他翻开面前的文件,“每人每月发放三千元津贴,年满六十岁可提前退休,退休金上浮20%。”老黑突然抬头,打火机“咔嗒”一声合上,“袁董这招高啊,花点小钱买个好名声,顺便把闲人都清了。”袁兴茅盯着他耳后的乌鸦刺青,想起上周在碧水苑,周曼曾说老黑最近常去“那种地方”——他知道她说的是城郊的地下赌场。
散会后,袁兴茅独自走进老厂区的酒库。陈年的酒香扑面而来,混合着木头和霉菌的气息。他摸着粗糙的陶坛,指尖触到某只坛子上的刻痕——那是他二十岁时和陈怀仁打赌输了,被罚刻一百个“酒”字,刻到第七十三个时,老人递来一碗绿豆汤,说:“急不得,酒要慢慢酿,人要慢慢做。”
手机在此时震动,小刘发来消息:“机器人己重新调试完毕,老厂区工匠今日离职27人,其中赵师傅拒绝领取津贴。”袁兴茅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想起白天在车间看见的场景:小吴蹲在地上捡碎瓷片,搪瓷缸的碎片上,“先进”两个字己经缺了半边,只剩下“走之”旁,像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他走出酒库,新工业园的工地正在连夜施工,探照灯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一台挖掘机正在铲平老工匠们种的葡萄架,铁锹铲断藤蔓的声响,像极了踩碎酒曲的声音。袁兴茅摸出香烟,打火机的火苗照亮了胸前的领带夹——不是陈怀仁的旧物,而是周曼新送的钻石款,在夜色中闪着冷光。
远处传来汽笛声,是运河上的货船经过。袁兴茅突然想起,陈怀仁退休那天,曾带着他坐在运河边,指着缓缓流过的河水说:“兴茅啊,水要是停了,就臭了;人要是忘了本,就废了。”他吸了口烟,看着火星在夜空中明灭,想起白天赵师傅撕毁的照片,想起老工匠们眼中熄灭的光,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像是被一团未发酵的酒醅堵住。
回到办公室,他在人力成本优化报告上签下名字,笔尖在“淘汰落后产能”几个字上停顿片刻,墨迹在纸上洇开小团阴影。窗外,老厂区方向燃起了一堆火,火光中隐约可见有人在搬运酒坛——是赵师傅他们在抢救自己的工具吗?袁兴茅站起身,却看见小刘抱着个纸箱走进来,“这是陈工退下来的东西,您看怎么处理?”
纸箱里,陈怀仁的紫铜酒提静静地躺着,提梁上的“匠人之心”被磨得发亮。袁兴茅伸手触碰,突然发现提梁内侧刻着行小字,他凑近台灯,辨认出那是陈怀仁的笔迹:“机器能酿出酒,酿不出魂。”
手机在此时响起,周曼的彩信附来一张照片:她穿着新做的旗袍,坐在碧水苑的落地窗前,身后的博古架上,摆着几个从老厂区淘来的旧酒坛,坛口的红布上还沾着酒曲。袁兴茅盯着照片,突然发现其中一个坛子上,有他当年刻的“酒”字,第七十三划,歪歪扭扭,像道未愈的伤口。
窗外的火光更亮了,有人开始唱起古老的酿酒号子,调子苍凉而悲壮,穿过新工业园的钢筋水泥,撞在袁兴茅的玻璃窗上,碎成一片模糊的回响。他摸了摸钻石领带夹,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突然想起白天赵师傅说的话:“铁疙瘩没温度,酿不出有血性的酒。”
办公桌上的机器人零件突然滑落,“当”地砸在地板上,惊飞了窗外的一只夜鸟。袁兴茅弯腰捡起零件,发现凹痕处卡着一小片碎瓷,正是小吴的搪瓷缸碎片,“先进”二字的残片上,“走之”旁的末端,有个细小的缺口,像极了一滴即将落下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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