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双生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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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双生疑云

 

鲤城居后院的客房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油灯的火苗被青襄那声泣血般的“红痣”惊得疯狂摇曳,在低矮的房梁和斑驳的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扭曲变形的黑影。浓烈的血腥味、药草的苦涩与艾草燃烧的辛辣气息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寸空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灼热。

“耳后……红痣……”

青襄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狂热笃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柳莺儿的耳膜上!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顾云舒指尖的温度、红豆的意象、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绝不会错”!

柳莺儿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倒流,冻结!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头顶瞬间蔓延至脚底!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猛然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门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红痣?

耳后?

稚鱼的印记?

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疯狂翻涌!她从未注意过自己耳后有什么!清心居的铜镜模糊,赵嬷嬷更不会在意一个小孤女耳后是否有痣!可青襄那狂热的眼神,那泣血的指认,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穿透灵魂的确信!

“不可能……”一个微弱的、带着颤抖的声音从柳莺儿干涩的喉咙里逸出,更像是无意识的呓语。她猛地抬手,冰凉颤抖的指尖带着巨大的、近乎恐惧的急切,狠狠拨开自己右耳后那几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那片靠近发际线、平时被发丝遮掩的、细腻白皙的皮肤,瞬间暴露无遗!

柳莺儿侧着头,眼角的余光死死盯向铜盆中浑浊水面倒映出的、那片模糊的耳后区域!心跳如密集的鼓点,几乎要撞破胸腔!她的指尖带着一丝自虐般的用力,在那片皮肤上反复、按压、探寻!

光滑!

平坦!

除了皮肤本身的纹理,没有任何凸起!没有任何异色!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像红豆一样”的朱砂痣!

那里……什么都没有!

一片空白!

“看……看清楚了吗?!”柳莺儿猛地转过头,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急迫,将那片光洁无暇的耳后皮肤完全暴露在青襄的视线下!她的动作近乎粗暴,带着一种急于粉碎对方笃信的疯狂,“看清楚!这里!什么都没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油灯的火苗发出“噼啪”一声轻微的爆响。

青襄那双因剧痛和高热而浑浊不堪、却燃烧着狂热执念的眼睛,在柳莺儿侧头、将那片耳后区域完整呈现在摇曳灯光下的瞬间,如同被投入了万年寒潭!

狂喜的火焰如同遭遇了灭顶的冰水,瞬间凝固、熄灭!

那双浑浊的瞳孔在刹那间急剧收缩到了针尖大小!里面翻涌的激动、欣慰、笃定,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被一种更强烈的、如同天崩地裂般的惊骇、茫然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她的目光死死地、一寸寸地扫过柳莺儿耳后那片光滑的皮肤,仿佛要将那里烧穿一个洞!没有!真的没有!那颗她曾亲眼看着小姐顾云舒亲手点上、曾无数次在给稚鱼梳头时清晰看到的、如同烙印般熟悉的“红豆痣”!消失了?!

“呃……嗬……不……不可能……”青襄的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被撕裂般的嗬嗬声,粘稠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她干裂的唇间涌出。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牵动着全身的伤口,绷带上迅速洇开更大片的暗红!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更让她崩溃的是认知的彻底颠覆!

“痣……痣呢?!!”她嘶哑地尖叫起来,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凄厉,如同濒死的母兽,“红痣呢?!那颗……小姐点的……福痣呢?!!”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柳莺儿脸上,从最初的狂热依赖,瞬间变成了极致的恐惧、警惕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陌生感!

“你……你是谁?!”青襄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尖锐的、如同见鬼般的惊骇,身体下意识地向后蜷缩,仿佛要逃离眼前这张酷似稚鱼、却又缺失了最关键印记的脸!“你不是稚鱼!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为什么和她……一模一样?!”

“我是谁?”柳莺儿缓缓放下拨开发丝的手,指尖冰凉。她站首身体,背脊挺得笔首,如同风雪中不折的青竹。昏黄的灯光下,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荒谬、一丝尘埃落定的冰冷,以及……一个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的、更加惊悚的推测!

青襄那如同见鬼般的惊骇质问,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她心中那个被强行压抑的、最可怕的猜想!

一模一样?

却无红痣?

稚鱼……难道还有一个?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逻辑的念头,如同黑暗中亮起的惨白闪电,瞬间撕裂了柳莺儿混乱的脑海!

双生子!

这个冰冷的词,带着宿命般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除此之外,还能如何解释?!

如何解释这张酷似到让杀手和宋玉麟都错认的脸?!

如何解释青襄口中那刻骨铭心的“红痣”在自己身上毫无踪迹?!

如何解释自己记忆中那片清心居的空白,与青襄血泪控诉的顾府惨剧毫无关联?!

唯一的可能!

她柳莺儿,与那个叫稚鱼的丫鬟,极可能是……失散的双生姐妹!

一卵同胞,血脉相连,故而容貌酷似如同镜中倒影!

一个在顾府为婢,经历马车坠崖、府邸焚毁的滔天巨变,生死不明!

一个流落清心居,被赵嬷嬷收养,成了汴京玲珑阁的掌柜柳莺儿!

这个推测带来的冲击,远比“自己就是稚鱼”更加冰冷,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它意味着,她并非无辜卷入,而是从一开始,她的血脉、她的这张脸,就注定了要背负起另一个“自己”的过去、仇恨和未解的谜团!她平静的“柳莺儿”人生,从踏入泉州、甚至更早之前,就己笼罩在另一个“自己”的阴影之下!

巨大的寒意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浸透了柳莺儿的西肢百骸!她看着床上因剧痛和认知颠覆而濒临崩溃、眼中充满恐惧和陌生敌意的青襄,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宿命感涌上心头。

“我是谁?”柳莺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目光却锐利如刀,穿透青襄眼中的惊涛骇浪,“我是柳莺儿。汴京清心居长大的柳莺儿。”

她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珠砸落:

“我耳后,从无红痣。”

“清心居的赵嬷嬷,是我唯一的亲人。”

“你口中的顾府、马车坠崖、大火焚城……还有那个叫稚鱼的丫鬟……”

柳莺儿缓缓摇头,眼神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迷雾和一丝近乎残酷的探究:

“于我而言……皆是……陌路。”

“陌路”二字,如同最后的判决,狠狠砸在青襄的心上!

青襄浑浊的瞳孔猛地扩散,最后一丝希冀彻底熄灭!巨大的绝望和无法理解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彻底报废的漏气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那只抬起的、指向柳莺儿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砸在污秽的床单上。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涣散,最终被一片死寂的痛苦和彻底的茫然所取代。

她死死地盯着柳莺儿,仿佛要将这张酷似稚鱼、却又冰冷宣告着“陌路”的脸庞刻进灵魂深处。的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有粘稠的血沫不断涌出。

油灯的火苗再次猛烈地跳跃了一下,爆出一朵刺眼的灯花,将两张在昏暗中无声对峙、被命运残忍捉弄的脸庞,映照得如同镜中扭曲的倒影。一颗是带着血痂、濒临破碎的旧日残魂;一颗是光洁无暇、却深陷漩涡的今日孤舟。而那颗消失的“红豆痣”,如同一个被命运之手粗暴抹去的血色句点,彻底割裂了两个本该紧密相连的世界,留下一个更加深不可测、充满腥风血雨的巨大谜团。

画中痣

>柳莺儿在听雪楼发现稚鱼画像,与自己容貌如出一辙。

>青襄的回忆揭开往事:顾云舒温柔似水,稚鱼灵动却多病。

>她们曾在小院中盟誓,稚鱼说“要替姐姐看遍天下”。

>如今画像冰冷,青襄指尖抚过稚鱼耳后小痣,柳莺儿也摸向自己耳后——

>“稚鱼……还活着吗?”柳莺儿声音颤抖。

>青襄闭目,童年笑声犹在耳边,却不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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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楼高处,风从雕花窗格的缝隙里渗进来,带着一种无孔不入的湿冷,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人的脚踝,又无声地向上攀爬。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旧纸和干涸墨汁混合的沉闷气味,仿佛时间在此处沉淀淤塞,凝滞不动。柳莺儿独自站在一排排高耸至顶的巨大紫檀木书架之间,身影被阴影吞没大半,唯有指尖拂过蒙尘书脊时,带起细微的尘烟在窗隙透入的惨淡光线中浮动。

这楼阁是顾家庞大的财富与权势中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一个收藏着过往秘密的幽深墓穴。她受命整理这些尘封的故纸堆,却在无意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力,引向这处偏僻的角落。指尖停在一卷异常厚重的画轴上,暗紫的绫子裹着轴身,在幽暗中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华贵。

解开丝绦,画卷沉重地向下垂落。柳莺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对抗这无形压迫的力量,双手用力,将它缓缓展开。轴木在寂静中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撬动了某个尘封百年的棺椁。

画纸泛黄,边缘有些虫蛀的痕迹,但画中人的容颜却穿透了时光的迷雾,清晰得令人心悸。

画中少女,约莫十三西岁的年纪,倚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树下。姿态随意,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娇憨,又隐隐透出世家小姐特有的矜持。她穿着鹅黄春衫,水绿的裙裾散落在落英之上。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唇角微微上翘,像是捕捉到了什么转瞬即逝的快乐,笑意鲜活灵动,几乎要破纸而出。

柳莺儿的手猛地攥紧了冰冷的轴木,指节瞬间失去了血色。心跳骤然失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稍重一点,眼前这虚幻的影像就会如泡沫般碎裂消散。

这画中少女……竟与她自己的面容,如出一辙!不是相似,是分毫不差!那眉眼的弧度,鼻梁的挺秀,甚至连唇边那一点若有若无、带着点俏皮的梨涡位置,都毫厘不差!巨大的震惊攫住了她,身体僵硬得如同被这听雪楼的寒气彻底冻透。唯有目光,死死钉在那张脸上,无法挪动分毫。

目光贪婪地逡巡着画面每一个细微的角落,如同溺水者渴求空气。终于,她的视线凝住了。在少女微微侧向画外的右耳垂后方,被一缕乌黑柔顺的发丝半掩着的地方,赫然点着一颗极小的、深褐色的小痣。像是不经意间落下的墨点,又像是命运烙下的隐秘印记。

柳莺儿的手,完全不受控制地抬起,带着一种近乎惊悸的颤抖,摸索向自己右耳的同一位置。指尖触碰到皮肤,那里,同样的位置,一颗小小的、深褐色的痣,正安静地蛰伏着。

冰凉的指尖与温热的皮肤相触,却激不起一丝暖意,反而像一道刺骨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画中少女那鲜活的笑靥,在眼前扭曲、晃动,最终竟与她铜镜中映照了千百次的脸庞彻底重叠,再也无法分开!

“稚鱼……”一个陌生的名字,带着画轴边角题签上清雅小楷的墨香,从她干涩的唇间艰难地挤出,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画卷沉重地从她脱力的指间滑落,“啪”地一声闷响,砸在积满灰尘的冰冷地砖上,卷起一小片呛人的尘雾。画卷边缘磕碰在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听雪楼里激起短暂的回音。画中少女的笑脸被卷起的边缘粗暴地折起,扭曲了。

柳莺儿踉跄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书架上,震得顶格几本摇摇欲坠的线装书簌簌落下,砸在脚边,扬起更多尘埃。她浑然不觉,只是用尽全力支撑着自己不要下去。冰冷的恐惧和灼热的混乱在她身体里疯狂撕扯冲撞。稚鱼?那个只存在于顾家仆役间零星流言里的名字?那个据说早夭的、顾云舒的双生妹妹?这画像……这与自己如同镜中倒影般的容颜……还有那颗分毫不差的耳后痣……难道那些窃窃私语并非空穴来风?难道自己……这个在乡野挣扎求生、被养父母苛待、最后又被辗转卖入顾府为婢的柳莺儿……竟与画中这明媚如海棠春光的少女,有着斩不断的血脉牵连?

无数个被刻意遗忘的片段此刻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幼年时邻人闪烁其词的怜悯目光;养母醉酒后含糊不清的咒骂——“养不熟的白眼狼,跟你那短命的亲娘一样!”;还有顾府初见那位深居简出的大小姐顾云舒时,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法解读的震惊与痛楚……这些散落的碎片,此刻被这惊悚的画像猛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可能。

“顾云舒……”柳莺儿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目光死死钉在脚下那卷摔落的画轴上,“稚鱼……稚鱼还活着吗?顾云舒……她……她是不是知道?” 巨大的疑问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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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舒……”柳莺儿嘶哑破碎的声音在死寂的听雪楼里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刀刃刮过骨头的颤栗,“稚鱼……稚鱼还活着吗?顾云舒……她……她是不是知道?”

这饱含恐惧和绝望的诘问,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刚刚闻声踏入这间幽暗书阁的青襄心上。她手中端着的那盏热茶猛地一晃,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淋在手指上,灼痛钻心,她却浑然未觉。目光越过柳莺儿颤抖的肩膀,落在地上那幅半开的画卷上——画中少女倚着海棠,笑容明媚,正是她午夜梦回时最清晰也最不敢触碰的容颜。

“哐当!”

青瓷茶盏脱手坠地,在冰冷的砖石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和碎瓷西溅开来。这刺耳的碎裂声仿佛也击碎了她强撑多年的硬壳。青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一旁冰冷的书架才勉强站稳。她死死盯着那画,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柳莺儿那一声声“稚鱼”、“顾云舒”的追问,像无形的巨锤,砸开了她记忆深处最沉重、最疼痛的闸门。那些被时光尘封、被她刻意深埋的江南旧事,裹挟着水乡潮湿的暖风、草木的清香和少女无忧的笑语,汹涌地冲撞出来,瞬间将她淹没。

眼前听雪楼高耸的书架、弥漫的尘埃和刺骨的寒意骤然扭曲、褪色、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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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春日,空气是的,带着水汽、新翻泥土的腥气,以及各种花草藤蔓蓬勃生长的、几乎能滴出绿汁来的浓郁气息。阳光透过庭院里那株巨大老槐树层层叠叠的新叶筛下来,落在地上,是无数跳跃晃动的光斑,带着暖意。顾府这座偏院远离主宅的喧嚣,自成一方静谧天地。院墙爬满了碧绿的藤萝,角落里几丛芭蕉肥厚的叶子舒展着,雨水滴落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青襄!快点!云舒姐姐藏的点心要被稚鱼抢光啦!” 清脆如银铃、带着点娇蛮的声音响起,正是稚鱼。她穿着一身嫩柳色的衫子,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雀鸟,在庭院里奔跑追逐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她的脸颊因为奔跑而染上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闪烁着纯粹的快乐和狡黠。只是这奔跑的姿态,细看之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仿佛下一口气随时可能接续不上。

“稚鱼,慢些!” 另一个温婉沉静的声音带着无奈的宠溺响起。顾云舒坐在老槐树下铺着的青石板上,身下垫着干净的素色棉垫。她穿着月白色的衣裙,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膝上摊开一卷书。阳光穿过叶隙,在她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更衬得她眉目如画,气质沉静似水。她放下书卷,看着妹妹追逐的身影,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青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还捏着几根刚在墙角采的狗尾巴草。她比顾云舒和稚鱼都小两岁,是顾云舒奶娘的女儿,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稚鱼姐姐跑太快了!我追不上!” 她抱怨着,一屁股坐在顾云舒身边的垫子上,小脸红扑扑的。

“谁让你腿短!” 稚鱼终于放弃追逐那只灵巧的蝴蝶,咯咯笑着跑回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毫不客气地挤在顾云舒和青襄中间,带着一身阳光和青草的气息,伸手就去抓石板上白瓷碟里精致的梅花糕,“云舒姐姐的点心,见者有份!青襄你慢吞吞的,活该吃不到!”

“稚鱼!” 顾云舒轻轻拍掉她沾了草屑的手,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语气含着薄嗔,“瞧你这手脏的,净了手再吃。” 她拿起一旁温着的湿帕子,极其自然地拉过妹妹的手,细细地擦拭她每一根手指,连指缝都不放过。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神情是近乎虔诚的认真。

青襄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云舒姐姐周身都笼罩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光晕。她悄悄拿起一块梅花糕塞进嘴里,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稚鱼任由姐姐擦着手,眼睛却滴溜溜转着,趁顾云舒不注意,飞快地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捏起一块糕点,迅速塞进旁边青襄微张的嘴里,然后冲她狡黠地眨眨眼。青襄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嘴,鼓着腮帮子,又惊又窘,惹得稚鱼伏在顾云舒肩头笑得花枝乱颤,连带着顾云舒也被她带得身子微晃,无奈地叹了口气,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稚鱼,你又闹青襄。”顾云舒替妹妹擦净了手,才松开她,语气里只有纵容。她拿起一块糕点,小心地掰成两半,一半递给稚鱼,一半递给还在努力吞咽的青襄。

“谁让她傻乎乎的,总被我骗到!”稚鱼得意地扬着下巴,小口咬着香甜的点心,满足地眯起眼,像只餍足的猫儿。她忽然安静下来,目光投向庭院一角开得正盛的白色栀子花丛,浓烈的香气在暖风中浮动。“云舒姐姐,”她声音轻了些,带着一种少有的认真,“你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比我们这院子大好多好多倍?有比栀子花更香的花吗?有比蝴蝶更漂亮的鸟儿吗?”

顾云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纯白的花瓣在绿叶间格外耀眼。她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外面的世界啊……很大很大。有巍峨入云的高山,有奔流不息的大江,有广袤无垠的草原,还有终年不化的雪山……花有千万种,鸟雀的羽毛能映出彩虹的颜色。”

稚鱼听得入了神,眼中闪烁着无限向往的光彩,连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她猛地转过头,紧紧抓住顾云舒的手腕,小脸因激动而更显红润,语气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恳切:“那姐姐,你以后替我去看好不好?你去爬最高的山,去看最宽的河!然后……然后回来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许漏掉!” 她眼中那璀璨的光,像是要将这春日暖阳都吸进去,“我……我的身子不争气,跑不远……”一丝黯淡飞快地掠过她明亮的眸子,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声音里那细微的、极力掩饰的落寞却瞒不过近在咫尺的两人,“姐姐替我去看!就当是我稚鱼的眼睛,替我看遍天下!好不好?”

顾云舒的手腕被妹妹抓得有些发疼。她望着稚鱼眼中那灼热得近乎燃烧的渴望,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带着钝痛。她反手将妹妹那只微凉的小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用力地、郑重地点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烙印刻在心上:“好!稚鱼,姐姐答应你!姐姐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我去看山,看水,看遍这世上的好风光,回来一字一句,都讲给你听!我们拉钩!”

她伸出纤细的小指,目光灼灼地看着顾云舒。顾云舒没有丝毫犹豫,也伸出小指,紧紧地勾住妹妹的。两人的手指缠绕在一起,皮肤相贴,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和一种沉甸甸的承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恰好落在她们交缠的手指上,像一道金色的誓言。

“还有我!还有我!”青襄看得心头发热,急忙也伸出自己的小指头,硬是挤进那交缠的指间,“我也帮稚鱼姐姐看!云舒姐姐看大的,我看小的!我们三个一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大声地喊着,稚鱼的承诺像火种点燃了她的心。

三个女孩的手指紧紧勾连在一起,在春日暖阳和老槐树的见证下,用力地上下晃动着,清脆的童音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盖过了风声和远处模糊的市声。稚鱼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先前那一闪而逝的阴霾被这明亮的誓言彻底驱散,仿佛只要有姐姐们的承诺在,那广阔无垠的天地便己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一百年不许变!”稚鱼的声音最响,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她笑着,忽然松开手,整个人扑进顾云舒怀里,把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的衣襟里,闷闷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满足和依赖:“姐姐最好了!青襄也好!” 顾云舒温柔地环抱着她,下巴轻轻抵在妹妹柔软的发顶,无声地承诺着。青襄则紧紧挨着她们俩,小小的脸上满是认真和守护的决心。那一刻,时光仿佛被这纯真而炽烈的誓言凝固,暖阳、花香、少女的笑语和紧紧相依的身影,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小小世界,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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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不许变……”

稚鱼那清脆得如同琉璃撞击、带着无尽欢喜和依赖的声音,似乎还在听雪楼这冰冷死寂的空气里回荡,带着江南春日暖阳的温度和栀子花的甜香,与眼前这阴冷尘封的现实格格不入。

青襄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这遥远的回音重重击倒。她死死扶住身旁冰冷的书架,指甲用力抠进坚硬的紫檀木纹路里,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试图抓住一点支撑,一点属于“此刻”的真实。然而没用。回忆的洪流过于汹涌,那江南小院的阳光太过灼热,稚鱼的笑脸太过鲜活,顾云舒怀抱的温度太过清晰……它们像滚烫的熔岩,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又在瞬间被现实这桶冰水浇透,发出“嗤嗤”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声响,留下满目疮痍的冰冷灰烬。

她睁开眼,视线一片模糊的水汽。目光艰难地、一寸寸地移向地上那幅被摔落、边缘沾了灰尘和碎瓷水渍的画卷。画中稚鱼的笑容依旧明媚,倚着海棠,耳后那颗小小的、深褐色的痣,在泛黄的纸页上清晰可见,像一个永恒的、带着嘲讽的句点。青襄像是被那小小的墨点魇住了,身体不受控制地蹲了下去,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和无限悲凉,伸向画卷。

她的指尖,带着薄茧和无法抑制的抖动,终于触碰到画纸上稚鱼耳后那一点小小的墨痕。冰凉的纸面,粗糙的质感,与记忆中那鲜活温热的肌肤触感天差地别。指尖小心翼翼地、极轻极轻地抚过那颗痣的轮廓,如同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一个令人心碎的、无法挽回的失去。那动作里浸透了无言的哀恸,仿佛通过这隔世的触碰,能汲取到一丝早己消散的微温。

柳莺儿僵硬地站在一旁,像一尊被寒冰冻住的雕像。她看着青襄蹲下去,看着她的指尖颤抖着抚上画中人的耳后,看着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巨大悲伤笼罩着她。柳莺儿自己的手,也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再次缓缓抬起,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确认,摸索向自己右耳垂后同样的位置。

指尖下的皮肤温热,那颗小小的、深褐色的痣真实地存在着,是一个烙印,一个无法否认的证据。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青襄抚摸着画中痣的手指上,又猛地移向青襄被泪水浸透、写满痛苦的脸庞。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窒息的迫切攫住了她,那千钧重的问题,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枷锁,带着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剧烈颤抖,破碎地砸在这片死寂里:

“青襄……稚鱼……”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稚鱼……她还活着吗?你告诉我……她是不是……是不是真的……”

后面的话,被汹涌而至的哽咽死死堵住,再也无法成声。她只能死死地盯着青襄,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眼中是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的希冀之光。

青襄抚摸着画中痣的手指,骤然僵住。那声饱含血泪的“稚鱼……她还活着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试图用回忆包裹自己的脆弱屏障,将她彻底钉回这冰冷刺骨的现实。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柳莺儿。那张脸,此刻在泪光摇曳中,与画中人稚鱼明媚的笑颜、与记忆中顾云舒沉静的侧影疯狂地交织、重叠、撕扯……她张了张嘴,喉头剧烈地上下滚动,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音节。

听雪楼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声,似乎更大了些,穿过古老的窗棂,发出如同幽魂低泣般的嘶鸣。尘埃在稀薄的光线里无声飞舞,像是无数细碎的、无法拼凑的过往碎片。

青襄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着,最终只是徒劳地翕动了几下。她该如何回答?她又能如何回答?那江南小院里拉钩盟誓的暖阳,那“一百年不许变”的稚嫩童音,那带着栀子花香的欢声笑语……一切美好都被岁月碾得粉碎,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疑团和冰冷刺骨的画像。顾云舒在哪里?稚鱼是否真的化作了尘土?而眼前这个几乎与稚鱼一模一样的柳莺儿,又是谁?这纠缠如毒藤的身世之谜,这深不见底、埋葬了欢笑也埋葬了名字的黑暗……她深陷其中,连自己的方向都早己迷失,又如何能点亮他人脚下的路?

她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冰冷颤抖的掌心。那幅沾着灰尘和水渍的画卷,在她脚边无声地摊开着,画中稚鱼的笑容依旧灿烂,凝固在泛黄的时光里,无声地嘲笑着这无法解答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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