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的呼吸，温热而轻柔，拂过卢卡恩的脸颊。
他蓦然意识到，自己从未与人如此贴近过。
在魔域森林当向导时，与客户的肢体接触在所难免，却都只是偶然的触碰，远不及此刻这般毫无保留。
少女的脸庞越靠越近，那微微颤抖的唇瓣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卢卡恩的心跳骤然失序，喉咙发干，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褪色、消音，只剩下眼前令人目眩的景象。
嗡——！
刺耳的警报声划破夜空，将这暧昧的寂静撕得粉碎。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这是魔法陷阱被触发的特有声响。
卢卡恩猛地回神，粗重地喘了口气，迷离的意识瞬间清醒。
凯瑟琳也如梦初醒，失神的眼眸恢复了清明。
“退后！”
卢卡恩翻身而起，一把将凯瑟琳推向旁边，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凯瑟琳跌坐在地，茫然地看着他。
那一瞬间，卢卡恩甚至以为自己必须立刻对她拔剑相向。
“抓住他！”
“有小偷！”
“快堵住入口！”
喧哗声四起，不仅巡逻的警卫，就连平日里深居简出的教授，甚至院长都神色匆匆地赶了出来。
卢卡恩眉头紧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猛地转头，正看到树下的阿瑞斯和夏昀被警卫团团围住，厉声盘问。
“……”
凯瑟琳缓缓站起身，复杂地瞥了卢卡恩一眼，随即环顾四周。
原本仅有星月清辉洒落的静谧学院，此刻已被无数火把和提灯照亮，到处都是来回奔走的警卫。
“有小偷？”
刚才确实有警卫这样喊。
但看着他们东奔西跑、毫无章法的样子，卢卡恩心中泛起一丝疑云。
这既不像追捕，更不像围堵，简直是一场毫无章法的闹剧。
“在这里！往图书馆去了！”
“胡说！他刚跑过池塘，我正追着呢！”
“是正门！他要去正门！”
警卫们的喊声此起彼伏，互相矛盾，卢卡恩甚至怀疑闯进来的不止一个贼。
几名教授开始吟唱咒语，不时传来击中“小偷”的报告。
‘可这附近，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
这里地处学院偏僻一角，人迹罕至。
若说有什么特别的，恐怕也只有夏昀和阿瑞斯刚才待过的那棵，被称作“告白圣地”的老树了。
就在这时，一个女学员急匆匆地朝他们跑来。
“凯瑟琳！外面乱成一团了！我们快走！”
“啊……好！”
卢卡恩认得她，是经常跟在凯瑟琳身边的朋友。
虽然叫不上名字，但看她焦急招手，凯瑟琳也下意识地准备跟她离开。
砰！
卢卡恩没有丝毫犹豫，剑鞘猛地抽出，狠狠砸在女学员的腹部。
趁她痛得弯下腰的瞬间，冰冷的剑锋已经抵上了她的脖颈。
“卢、卢卡恩？你做什么！”
凯瑟琳惊慌失措，想要上前阻止。
卢卡恩却只是摇了摇头。
“你怎么会在这里？”
外面抓贼闹得天翻地覆，她却能精准地找到这个偏僻角落？
这本身就疑点重重。
那女学员却紧锁眉头，理直气壮地答道：“我看到你和凯瑟琳出来了！之前在咖啡厅，你和夏昀在一起我也看到了！今晚你偷偷溜出来，我从窗户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才告诉凯瑟琳的！”
卢卡恩看向凯瑟琳，她点了点头。
“没、没错。是赫蕾告诉我，我才跟过来的……”
凯瑟琳的语气有些迟疑，不复往日的流畅，但记忆似乎很清晰，与刚才气氛暧昧时的迷茫判若两人。
“刚才的事，我会好好解释的！所以现在先……”
“不行。”
见卢卡恩神情冷峻，凯瑟琳以为他还在生气，语气近乎哀求。
但卢卡恩在意的，根本不是那件事。
“你利用朋友来偷东西，对吧？”
他俯视着地上的赫蕾，声音冰冷。
赫蕾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尖叫起来。
“你胡说什么！我只是知道凯瑟琳喜欢你，想帮她一把！怕她出事才跟过来的！”
她喊得青筋暴露，神情委屈至极，卢卡恩的眼神却愈发冰冷。
“魔域森林里，有一种叫‘幻魇’的魔物。”
凯瑟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赫蕾的表情却瞬间僵住，双眼越睁越大。
“那种东西不以杀戮为乐，偏爱戏弄人心，因此极难捕捉。一旦察觉到危险，就会立刻遁走。”
“……”
“它无法操控魔力，却拥有一种诡异的能力。我个人更倾向于称之为‘妖术’，而非魔法。”
那是个相当棘手的家伙。
魔域森林里流传的怪谈，大半都是它的杰作。
让旅人原地打转，直至力竭而亡；让同伴的面孔扭曲成自己的模样；让草木生出獠牙，将人拖入深渊……
这些对它而言，都只是寻常的把戏。
它本身并无杀意，但它的恶作剧，却常常导致死亡。
“你知道，识破它伎俩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吗？”
卢卡恩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为这荒唐的局面叹了口气。
“就是确认月亮的颜色。一旦陷入它的妖术，我们的视野便会与它同步，看到它眼中的世界。”
凯瑟琳猛地抬头，嘴唇因惊骇而微微颤抖。
“绿……绿色的？”
本该皎洁的明月，此刻竟散发着霉菌般的诡异绿光。
“从你出现的那一刻起，月亮就是绿的。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借用幻魇的妖术，但这实在太可疑了。”
看着那些还在满场追着“小偷”，对月色异变毫无察觉的警卫和教授，卢卡恩甚至生出了一丝同情。
即便他们抬头，也未必能意识到自己已身陷幻术。
此刻四处逃窜的所谓“小偷”，不过是幻魇为了脱身而制造的幻影罢了。
“咯咯，咯咯咯……”
地上的赫蕾发出了诡异的低笑，点了点头。
“咯咯！真没想到，你居然知道幻魇的存在。这倒是让我意外。你是怎么知道的？放眼整个大陆，知道它的人也屈指可数。”
幻魇从不轻易暴露真身，知之者甚少，自然也无人会发布讨伐它的委托。
‘我反倒更好奇。’
这个女学员，究竟是怎么知道幻魇的？
卢卡恩心生疑窦，赫蕾的身影却如海市蜃楼般开始晃动、消散。
“那你也该清楚吧？一旦陷入幻魇的恶作剧，就没人能逃得出去！”
赫蕾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回荡。
远处的警卫和教授们也终于察觉到不对，纷纷停下脚步，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
“看在凯瑟琳的面子上，我本想适可而止。但现在看来，我得给你留下一道永生难忘的心理创伤才行。”
话音刚落，学院里的树木开始疯狂扭曲、变形。
树干从中裂开，伸出长舌与獠牙。
关键在于，不光是卢卡恩，那些警卫、教授，乃至凯瑟琳，都亲眼目睹了这恐怖的景象。
卢卡恩了然。
看来她无法将妖术完全集中在自己一人身上，想必是未能完全掌控幻魇的力量。
异化成魔物的树木上，无数叶片脱落，化作锋利的尖牙，呼啸着朝卢卡恩袭来。
“不要！”
噗嗤！
卢卡恩并未闪躲，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身后的凯瑟琳却猛地扑了上来，用身体替他挡下了攻击。
这一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让他瞬间乱了阵脚。
凯瑟琳捂着被刺穿、鲜血直流的肩膀，对着虚空大喊：“赫蕾！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突然……”
她的“朋友”没有回应，只是催动着更多的尖牙袭来。
凯瑟琳挡在卢卡恩身前，撑开了一道防御法阵。
“没、没事的！卢卡恩你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她施展的法阵结构精密，坚固异常，堪称完美。
卢卡恩知道她魔法天赋过人，但年仅十八岁便能有如此造诣，着实不凡。
只可惜……
“啊？”
那些尖牙完全无视了法阵的存在，径直穿透屏障，再次袭向卢卡恩。
啪！啪！
尖牙刺入血肉的声音接连响起。
凯瑟琳又一次扑了过来，用后背硬生生扛下了数十枚尖牙的穿刺。
她的一条手臂被彻底洞穿，无力地垂落。
“……”
卢卡恩默默地看着她。
即便鲜血淋漓，步履蹒跚，凯瑟琳依旧挡在他身前，用仅剩的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对不起，对不起……”
她究竟在为什么而道歉？
“对不起，没有考虑你的心情……对不起，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没能成为你的力量……还有……对不起，刚才想吻你。”
“……”
“作为青梅竹马，能拜托你最后一件事吗？”
她的呼吸越发急促，而袭来的尖牙也停了下来。
那些树木魔物已转向教授们，发起了攻击。
“说。”
卢卡恩冷淡地应道，凯瑟琳却露出一抹虚弱的微笑。
“如果你不讨厌我，就好了……”
话音未落，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
卢卡恩伸手接住她缓缓倒下的身体，将她平放在地。
“想说的话……还真是多啊。”
看着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她，卢卡恩缓缓起身，拔出了剑。
眼看自己的朋友濒死，赫蕾会作何感想？
或者说，她真的将凯瑟琳视作朋友吗？
“你知道吗？”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虚空问道。
“为什么陷入幻魇的妖术后，我们会看到它眼中的绿色月亮？”
回答他的，只有夜风与远处教授们的战斗呐喊。
“因为它的感官与我们相连。我们看到它所看到的，听到它所听到的，感受到……它所感受到的。”
真是个神奇的家伙，不是吗？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家伙……”
卢卡恩顿了顿，将胸中的怒火凝聚成一字一句。
“是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该死至极。”
幻视，幻听，幻痛。
“简单来说，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幻魇平日里所见、所闻、所感的重现。”
它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魔物，只是一个能将自己的精神错乱共享给别人的可悲生物罢了。
“所以，它制造的幻痛，和真正的痛楚还是有区别的。因为它自己，从未真正受过伤。”
这正是卢卡恩识破它弱点的关键。
“你说得自己天下无敌，但抓住幻魇的方法，其实简单得可笑。”
噗嗤！
卢卡恩面无表情，将手中的长剑……狠狠刺入自己的大腿！
剧痛沿神经直冲大脑。
“啊啊啊啊啊——！”
赫蕾凄厉的惨叫，粗野地响彻夜空。
“感官，是共享的。”
卢卡恩拔出剑，又一次刺向自己的腹部。
“啊啊啊啊啊啊——！”
“幻魇只要尝过一次这种滋味，就会哭着逃跑。”
他冷笑着问。
“你能撑多久？”
……
不出所料，卢卡恩不必再继续自残。
赫蕾已承受不住这真实的剧痛，彻底昏死过去。
月亮恢复了清辉。
刚才还在胡乱攻击的警卫和教授们，此刻都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卢卡恩表示明天会向院长说明情况，随后一行人便返回了宿舍。
方才还鲜血淋漓、奄奄一息的凯瑟琳，正惊奇地打量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
被无辜卷入的阿瑞斯和夏昀，则吓得魂不守舍。
顺便一提，卢卡恩的伤势在接受治疗魔法后已经痊愈。
也正因有此后盾，他才敢那般肆无忌惮。
宿舍门前，凯瑟琳看着两个脸色惨白的同伴，开口道：“要不要我给你们施个安眠魔法？能让人毫无杂念，一觉睡到天亮，没有副作用的。”
“……拜托了。”阿瑞斯有气无力地回答。
“我也要。”夏昀附和道。
听说他们经历了被植物吞噬，再撕成碎片的恐怖幻觉，能保持清醒已是万幸。
“卢卡恩呢？要不要也试试？”
“……好。”
战斗的余韵犹在，卢卡恩感觉今晚恐怕难以入眠，便也接受了她的好意。
凯瑟琳微微一笑，伸出手为三人施展了魔法，也顺便为自己施加了一个。
“现在躺到床上就能睡得很香了。我经常用这个魔法，效果有保证。”
她拍着胸脯，故作轻松地说道。
即便遭受挚友的利用与背叛，她依旧强撑着笑容，仿佛在说“别为我担心”。
就这样，四人各自回房。
***
卢卡恩脱下外衣，陷入沉思。
赫蕾究竟偷了什么，又为何要偷，他既不关心，也懒得去问。
重要的是……
‘即使面临死亡，她也没有改变。’
卢卡恩故意让凯瑟琳误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目的很简单。
他想看看，在那种濒死的绝境下，她是否会显露出“灾厄君主”的片鳞半爪。
但结果，并非如此。
‘我还以为这是最大的可能。’
恰恰相反，她在弥留之际，甚至对他露出了释然的微笑，仿佛彻底放下了执念。
困意渐渐涌上。
尽管思绪万千，凯瑟琳的魔法效果却出奇地好。
不知不觉间，卢卡恩连洗漱都未及完成，便沉沉闭上了双眼。
***
咣当！
剧烈的响声让卢卡恩猛地惊醒，刺眼的阳光正从窗外洒入。
疲惫感一扫而空，凯瑟琳的魔法确实有效，但眼下显然不是享受的时候。
身披重甲的骑士们破门而入。
不等卢卡恩反应，他们便粗暴地将他从床上拽起，反剪双手。
他曾想过反抗，但最终还是决定静观其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阵仗，绝不像是要带走昨夜事件的证人那么简单。
不光是他，住在同一楼层的阿瑞斯也被押了出来。
当他们被带到一楼大厅时，凯瑟琳和夏昀也赫然在列。
一个戴着眼镜、气场凌厉的女人让他们跪下，随即抱着双臂，冷冷宣布。
“你们因涉嫌盗窃昨夜失窃的‘先王宝物’而被捕。后续程序……”
“您在说什么！”阿瑞斯满脸荒唐地冲那女人吼道，“我们才是受害者！犯人是……！”
他愤怒地嘶吼着，声音却越来越低。
“犯人是……”
卢卡恩不解他为何突然语塞，便替他接过了话头。
“您恐怕误会了，昨晚的犯人已经被抓住。”
没错，他们不是犯人。
“犯人是……”
犯人……是谁？
卢卡恩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话语卡在唇边。
他缓缓转过头，正对上夏昀和凯瑟琳同样苍白惊骇的脸。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从他们心底升起。
犯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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