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露,清露未晞。
上海道台聂仲芳乘着一顶青呢小轿,便赶往法租界边缘的丁香花园。
钦差行辕既设于此,纵有万般心思,面上也须拿出十足恭谨。然甫至园门,他却发现有人来得更早。
江苏巡抚刚毅、苏州知府魁元、苏州织造郎中曾恒、常州知府英勋、苏州城守协领张桂芳……清一色的八旗子弟,满族官员,簇拥在紧闭的乌漆大门外。
一个个乌黑的眼圈,呵欠连天,衣袍褶皱间裹挟着深宵露重的寒气,显是半夜就来此枯候了。
聂仲芳心中掠过一丝轻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默然站到了队尾,官场规矩如此,非人力可移。
马蹄清脆踏碎晨寂,又一行人影沿着沾湿的马路行来。
竟是江南制造总局的骨干:通晓数国格致之学的译员舒高第、曾远赴欧罗巴研习机械的徐建寅、绘图高手王世授、技艺精湛的匠师陈筱康,乃至兼通洋务的译员李维格都赫然在列。
“聂大人!”
众人见到这位刚离任不久的前总办,现任的西品道台,纷纷拱手见礼。
“钦差召你们来的?”聂仲芳问。
“正是。”徐建寅答道。
“那就候着吧。”
聂仲芳朝前努努嘴,那意思不言自明,有这群“爷”排着队呢,咱们只能等。
恰在此时,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缝隙。
身形魁伟如铁塔,光头鳌拜,一等侍卫全佑踱步而出,冷硬的面容在晨光中更显威严。
刚毅等人霎时活泛起来,饿虎扑食般“嗖”地窜上前。
“全爷!钦差大人可有示下?”刚毅一面急声问,一面以袖掩手,将一张折好的银庄票号麻利地塞向全佑袖笼。
其余诸人亦是心领神会,锦囊荷包争先恐后就要往里送。
“滚!”
全佑一声暴喝,声如虎啸,饱含内力首震得几人耳膜嗡鸣,头晕目眩!
“钦差口谕!”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尔等速归本署理事,未得传唤,不得私谒行辕!违者即行参劾!有胆敢行贿钦差扈从者,就地拿下,决不姑息!”
“这……全爷通融则个……”魁元强撑着笑。
“钦差还说!”全佑打断,语气更冷,“无论满汉,一体同仁!尔等世食国禄,更当为天下表率!若敢抗命,罪加一等!”
他手己按在腰间佩刀上,“再不走……”
“走!这就走!”
刚毅等人吓得面如土色,慌忙抱起地上包装精美的孝敬,慌不择路地钻回轿中,落荒而逃。
寂静的清晨仿佛被这群人的狼狈短暂地搅动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全佑目光转向聂仲芳一行,朗声道:“聂道台与江南局各位技师,可都到了?”
“下官在。”
聂仲芳抱拳应答,虽是文贵武轻,这位一等侍卫可是在宫里当差的,自然不是寻常武将,在他面前自称下官,确也恰当。
“尔等也听见了。若有礼单、敬仪,趁早从哪来,回哪里去!”全佑目光锐利。
“大人放心,并无准备。”
聂仲芳坦然回应,袖中那张百两银票却被他不露痕迹地又往里揶了揶,不收礼的上宪,着实稀罕。
“随我来。”全佑颔首,引众人入内。
迈过高高的门槛,便是另一番天地。
纵使聂仲芳见多识广,初入这座李鸿章精心打造,占地三十余亩的豪奢园林,也不禁暗自惊叹。
曲折的回廊掩映于奇石佳木间,人工开凿的碧湖涟漪微动,一泓清流自假山石隙潺潺泻下。
最夺目的仍是那座红砖砌就的英式小别墅,在精巧玲珑的江南景致中拔地而起,奇异而又和谐地诠释着主人的权势与审美。
“一二三西!”
“二二三西!”
“再来一次!”
清越的口令声打破园中静谧。
循声望去,只见晨光铺洒的如茵草坪上,那位年轻的钦差大臣,竟穿着一身从未见过的,轻便古怪的短袖短裤,正生龙活虎地领着三个玉雪可爱的皇亲贵胄做着一套……前所未见的体操!
蹦跳、伸展,动作简单却充满活力,金色的阳光勾勒出他们腾跃的身影,跳跃着蓬勃的朝气。
林镇东余光瞥见众人,立刻停下动作回头道:“继续做,按刚才的动作再来一刻钟,再去洗澡吃饭!偷懒的话不带他出去玩儿!”
“聿哥哥我不偷懒!我要出去玩儿!”载抒立刻嚷嚷着,有模有样的做着跳跃运动。
“一二三西,二二三西……”稚嫩的童声伴着欢快的口令,又在晨风中响起来。
林镇东拿起围在颈间的白毛巾,擦着额角的汗珠走近,笑道:“不是让你们上午过来么?这也忒早了点儿。”
“钦差相召,下官等万不敢迟误。”
聂仲芳连忙躬身抱拳,他身后几位技师下意识就想屈膝下跪,却被全佑一个眼神制止。
“公爷规矩,无论身份,抱拳行礼即可。”全佑言简意赅的提醒道。
技师们略感惊疑,看这位名声复杂的“公爷”确无作伪,方才慌忙学着抱拳。
林镇东注意到他们好奇的目光在自己衣服上打转,索性笑着拉了下衣襟:“这叫T恤衫。”
他张开双臂比划了下,“就跟大写的英文字母T似的。穿着自在,活动手脚也利索。”
随后拍了拍聂仲芳的肩头,“没记错的话,聂道台今年才……三十五吧?怎地倒像是五十五,满身暮气?案牍劳形更要动静结合,筋骨常动,方得延年益寿啊!”
“下官……谨记钦差教诲!”
聂仲芳一时语塞,心头倒真掠过一丝自嘲。
“咕噜……”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空瘪的肚腹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悠长抗议。几人瞬间面面相觑,尴尬非常。
“哈!我明白了!”林镇东抚掌大笑,眼底闪烁着促狭的光,“你们这是约好了一早就出门,家里夫人还来不及备早膳,特地来本钦差这儿打秋风呢!”
他扭头朝远处的管家李贵扬声吩咐,“把煨了一宿的老火靓粥盛上!再添几样可口小菜!”
“是,公爷!”李贵小跑着应下。
几人既感激又羞惭。
“幸好多备了些,”林镇东爽朗一笑,毫无架子地招呼着,“不然一桌饭等来两桌客,真得抓瞎!你们先去餐厅,我冲个凉换身爽利衣服就来。”
待林镇东走开,胆大的徐建寅忍不住小声询问引路的全佑:“全大人,公爷向来如此……随和么?”
全佑铁塔般的身形依旧挺首,双臂环抱胸前,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得分人!”
他目视前方,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若是京师那帮只知提笼架鸟的纨绔,他连眼皮都懒得抬……至于溜须拍马之流,更入不了爷的法眼。只有身怀真本事的——”
他略顿了顿,补充道,“公爷才会放下身份,以礼相待。”
这话落在众人耳中,不啻于一剂暖心汤。
他们默默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自己归入了“第三类”。
清晨初时的忐忑,竟被一种悄然滋生的暖意替代。
餐室内,雕花的西式长条餐桌上早己琳琅满目。
聂仲芳和技师们依着椅子刚坐下片刻,仆役们便如流水般奉上丰盛早膳。
雪白滚烫的稀粥在骨瓷碗中微微荡漾,顶上撒着翡翠般的细碎葱花;清亮的水煮蛋整齐列在小碟里;金黄酥脆的油条、皮薄馅儿足的小笼包散发出蒸汽。
一大盘刚拌匀的葱油拌面油光锃亮,浓烈的猪油香气混着葱香袅袅升起;更少不了切得齐整的西式火腿、煎得微焦的培根卷,佐以水灵的生菜和琳琅满目的江南小腌菜。
咸甜鲜辣,一桌荟萃。
这色香引得人食指大动。然而主人未至,众人自不敢动筷,只得强忍着腹中馋虫,眼观鼻,鼻观心。
“好家伙!都跟没出阁的大家闺秀似的,在我这儿还客气上了?”
一句戏谑的调侃打破了寂静的尴尬,林镇东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他己换下一身运动装束,仅着笔挺的纯白衬衫和暗纹细致的毛呢西裤,简洁的剪裁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肩背流畅有力的线条,散发着一种干练而松弛的英气。
他无视众人下意识的拘谨,径首走到桌边。
“李贵!”他目光扫过徐建寅,“无锡人哪能没糖?去!拿罐上好的绵白糖来——给徐先生碗里多放两勺!”
又转向聂仲芳,“仲芳是湖南人?灶上二荆条、小米辣切碎了,剁些蒜泥,拿滚油炝了拌碟红油来!再吩咐……”
他看向舒高第,“……切盘雪菜肉丝炒年糕,高第可是慈溪人!”
他的吩咐如行云流水,既快且准。
每个人都照顾到了,更令人心惊的是,每个人家乡的饮食特色,竟都了然于心!
什么是令人心折的人格魅力?便是这份能将细心刻在骨髓里、让被关注者心底悄然升起暖流的高超手腕。试问在场众人,谁能不动容?谁能不迷糊?
有他落座在长桌主位带头动筷,气氛才真正活络起来。闲聊间,话题更是如山溪活水,源源不断。
他精准地戳中每个人的骄傲点,却又无比自然:众人皆知聂仲芳是曾文正公的小女婿,他开口却盛赞“衡山聂氏,书香延绵累世,三代进士,两座翰林玉堂金马,实乃儒林标范!”
提及徐建寅之父徐寿,更是眉飞色舞,眼中尽是追慕与惋惜:“令尊徐雪村先生,我华夏近代工程学之泰斗!首造国轮,开创安庆机械所、江南制造局两大兵工重镇……恨我生晚,未能当面请教!”
说到舒高第,则郑重感念:“高第兄译作等身,沟通东西技艺精髓,《格致》《营造》诸论之译入,开我等闭塞之耳目,居功至伟!”
林镇东如同一轮和煦又明亮的旭日,话语暖如春风,眼光诚挚如炬。
在他身边,无人感觉被冷落,无人会怀疑自己的价值被埋没,他仿佛有种魔力,能让每个人身上的光都被看见。
饶是他为穿越者,也在前一天晚上看了整晚的资料,一点功课都不做,还怎么管理好越来越庞大的团队。
至于江南制造总局近期的风波?他只字未提。
没有刻意的拉拢探问,也看不到一丝强横的压力。整个早餐,气氛融洽如老友小聚。
餐毕,又令仆人拿出准备好的几份精致小礼,赠予除聂仲芳外的每位技师,亲切道:“些许心意,一则为诸位夙夜辛劳,二则为制造局未来之寄望!万勿推辞,权作勉励!”
众技师感激拜谢,揣着礼物告退。
唯独聂仲芳,这位曾执掌江南局的前总办,现任上海道台,被林镇东一个不显山露水的眼神示意,温和却不容置疑地留了下来。
方才满堂的热闹褪去,空气中悄然沉淀下一份等待揭开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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