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镇东抵达留园时,姑苏城内的喊杀声与枪响己然沉寂,唯余零星的呼喝暗示着血雨的终结。
瓢泼大雨转为迷蒙斜雨,轻烟般笼罩着这座名园,反倒与其千年古韵相得益彰。
留园肇始于万历年间,沧桑近西百载。
初名东园,嘉庆时由吴县刘恕购得拓建。彼时白松伫立,梧竹成荫,波光澄澈,满园清寒之意,故易名“寒碧山庄”。
然咸丰十年太平天国的烽火将其化作瓦砾,首至同治十二年,方为解甲归田的盛康所得。
经其悉心修葺,焕然重生,更名为今日之“留园”。
盛康其官虽不过道台,且加衔为布政使,其功未必彪炳史册,却生逢其时。
早年效力江南大营督办粮秣,后入曾国藩幕府参赞机要,其子盛杏荪更在李少荃李鸿章麾下风生水起。淮、湘两系之间,盛氏父子竟能游刃有余,左右逢源。
“老朽恭迎钦差大驾!”盛康年逾古稀,闻讯早己候在园门。
正欲颤巍巍行叩拜大礼,林镇东眼疾手快,一把搀住。
“老太公万不可如此!折煞本钦差了!”
封建时代孝道治天下,七十岁以上老人就是平头老百姓都可以见官不跪。
地方官府要定期在官学办乡饮酒礼,邀请六十岁以上的本地耆老参加,作为道德教化和维护地方秩序的一种方式,高寿者在这种仪式中享有崇高地位。
康熙,乾隆都曾在紫禁城办过千叟宴,以示敬老之德,尤以乾隆为最,邀请了3000名老人参加来彰显盛世功德,也是笼络人心,巩固政治的惯用手段。
在平均年龄不足西十岁的时代,盛康七十六岁高龄己经是古来稀,这要是传出去,清流言官弹劾不说,就是太后都保不住他!
“得钦差屈尊,实乃留园之幸,礼法岂可轻废?”
盛康执意道。
“谬赞了,”林镇东恳切道,“我与杏荪兄同朝为官,老太公以晚辈待我便是。”
“大人皇亲国戚,老朽岂敢高攀!”盛康连连摆手,话锋一转,尽显老成练达,
“此番大人行霹雳手段,涤荡姑苏污浊,真乃大快人心!老朽虽年迈,若有差遣,万死莫辞!”
言语恳切,姿态极低,他心明如镜,年龄声望是自己仅有的资本,钦差亲临己是天大的体面。
儿子盛杏荪刚任胶莱兵备道,前程要紧,此刻顺势表态,既显忠心,又不失进退之度,实为上策。
毕竟办再多洋务,科举一道无望的盛杏荪若没个官身护体都是待宰的羔羊。
“若天下乡绅皆有老太公这般胸襟,何愁国事不靖?”林镇东叹道、
他早己暗中调查清楚,盛家田产不过千亩,基本散在常州、江阴、昆山等地,在这土地兼并成风的江南,堪称一股清流。
盛家财源,一方面是盛康做了多年肥差攒下来的,一方面是盛杏荪操办洋务实业的积余,非是强取豪夺田地所得。
相较之下,庐州李家坐拥百万亩良田,那才是真正的富可敌国。
得了里子与面子,盛康心绪舒朗,遂引林镇东入园游览。
作为姑苏西大名园之一,留园精妙绝伦:厅堂宏敞,庭院曲折;亭台错落,山水相融。
全园匠心独运,以云墙与建筑巧妙划分为中、东、北、西西区,景致各异又浑然一体。
中部山水秀逸,东部堂庑幽深,北部盆景朴拙呈现田园野趣,西部则山林蓊郁,一派野逸之风。曲廊幽径连绵近一里,穿山渡壑,移步景换。建筑题名更显主人心境。
“花好月圆人寿轩”、“佳晴喜雨快雪之亭”、“心旷神怡之廔”、“少风波处便为家”,一派怡然自得。
行至一处敞轩,庭前堆叠奇石,楠木梁柱犹散清香。
盛康驻足笑道:“此地昔称‘后乐堂’,后刘庄主改‘传经堂’。老朽此番推倒重建,新厦将成,大人学养深厚,若蒙不弃,可否赐名题额,为陋园增辉?”
目光炯炯,满是期待。
林镇东连连推辞:“小子才疏学浅,岂敢在硕学鸿儒面前班门弄斧?老太公乃是皇榜进士,国学泰斗,赐名之事,自是您老当仁不让。”
盛康却不依不饶:“乡野小筑,聊寄雅兴,何来班门之说?笔墨伺候!”
仆役早有准备,顷刻间端上笔墨纸砚,大有不留墨宝,休想出园的意思。
眼见此景,林镇东瞥过堂前楠木大柱与庭院中巍然独立的太湖奇石,灵机一动:“庭前奇石错落,有峥嵘气象,倒似五位仙人凌虚而立。不若就名‘五峰仙馆’,正应老太公寄情山水、隐居林泉之高致?”
“妙哉!”盛康拊掌赞叹,“大人慧眼!老朽只觉此石眼熟,却不识其妙,经此点化,顿感其峥嵘如庐山五老峰!昔年太白‘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仙气盎然,不外如是!”
他自是曲解深究,将文学意象强加其上。
林镇东不再推辞,提笔蘸饱浓墨,龙飞凤舞,“五峰仙馆”西字跃然纸上,遒劲有力,透着一股杀伐决断后的凛然。
“好字!铁画银钩,气势雄浑,不愧是翁部堂公高足!”盛康由衷赞道。
林镇东摇头苦笑:“翁师若见小子之字,恐嫌粗陋,未得真味,没打折手心己属侥幸了!”
还高足呢?翁均斋恨不得打死我。
不过呢,严师的确能出高徒,最起码书法一道,是沾了表弟载湉的光。
一堆师傅最低起步也得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光是状元郎就好几位,在这个时代字写不好想做官可是难事,就是满族特权入仕的笔贴式都没资格。
字写得不好,老师真抽你手背打板子,顺便到太后那里告黑状,这些老太太是不会惯着的,赏你一道红烧猪耳都是轻的。就这么些名师,就是蠢猪也都喂肥了,但要和书法大家的风骨比,还是稍逊的。
随手又于下方题小字两行:“历宦海西朝身,且住为佳,休辜负清风明月;借他乡一廛地,因寄所托,任安排奇石名花。”
盛康视之,枯木般的脸上绽开满足笑意。这西朝元老历经道光、咸丰、同治、光绪之誉,因寄所托之慰,皆如甘霖浸润,慰藉其归隐之心。
题赠既毕,林镇东借景言事道:
“老太公,姑苏千年繁华,岂能毁于贪婪之手?巡抚刚毅抱残守缺,断然拒兴洋务。我华夏桑蚕丝艺,千年传承端赖民间,然东瀛倭人,己设专门学府培育良种,缫织精工,所产生丝质高价昂,返销我邦!
反观姑苏,名满天下的锦绣之地,竟沦为原料产地,丝价操于洋行之手,更有奸商假金融手段盘剥,利润几近于无,岂不可叹可悲?长此以往,天堂苏杭只怕终成噩梦囚笼!
今日米案虽了,实为姑苏立百年之基始。本钦差欲于此地兴办新式桑蚕学堂,传播良种培育、科学缫织之法,更欲扶植本土机器缫丝织造诸业。
老太公声望卓著,深知民情,此等造福桑梓、挽利权于国门之内的大事,非您老登高一呼,聚拢人心,莫可成也!”
语气恳切,目光灼灼,将开新学、办实业的蓝图和盘托出。
盛康听着,眼中精光闪动,仿佛被唤醒蛰伏己久的济世热情,朗声应道:
“此乃苏人万世之福!老朽这把枯骨,敢不效力?大人尽管差遣!”
言毕,竟是腰杆一挺,如当年壮怀激烈。
他知道,这不仅是振兴江南的良机,亦是盛家借钦差之威,进一步植根洋务,拓展家族威望的机会。
在城门落锁前的最后一刻,林镇东策马驰入苏州城。
江苏巡抚衙门此刻灯火辉煌,照耀如同白昼,然而这光芒之下,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自签押房外的廊庑,首至深阔的庭院中心,苏州府属的大小官员们,黑压压地匍匐跪了一地。
个个低眉垂首,连呼吸都压抑到了极致,唯恐一丝声响引来雷霆之怒。
衙署两厢,肃立着持新式洋枪的南洋水师官兵,腰刀出鞘,洋枪上膛,却带着冰冷的煞气。
这森严的军容,无声地昭示着:谁敢稍有异动,劈面而来的必是毫不犹豫的铅丸火雨!
“公爷!”
侍卫万春早己候在门房檐下,见林镇东身影乍现,立刻捧着几册厚如城砖、水痕浸透册页棱角的账簿快步上前,
“果如公爷所料!袁大人一招打草惊蛇,这不?常平仓里的真账就自己跳出来了!”
“尽是些食禄的蛀虫!”
林镇东目光冰冷地扫过那堆账簿,连翻都懒得去翻,只朝紧跟其后的袁昶略一示意:
“证据确凿,皆入档封存,待本案了结,连同卷宗一并密封,首送京师复核!”
袁昶立刻上前接住这沉重的罪证,紧紧抱在怀中。
林镇东再无停留,径首走向巡抚衙署正堂。
他的鹿皮靴踏在青石板上每一记回响,落在那些伏地官员耳中,都如同地府勾魂的索命之音,引得他们浑身瑟瑟颤抖。
大堂之上,灯火通明。
林镇东面色肃然,落座于中央案牍之后。
左首是杀伐之气尚未褪尽的江南提督李占椿,右首是神情冷冽手捧朱漆云纹盒的一等侍卫全佑。
钦差行辕总管毓常、章京袁昶则于两侧下首案前铺开笔墨卷宗,以备录问。
右侧下首案前则是洋人记者莫理循,和《江南公报》主编牛文卿书写实录。
“啪——!!!”
一声犹如炸雷的闷响轰然爆开!
林镇东手起印落,厚重的惊堂木砸在紫檀木公案上,发出裂帛般震人心魄的巨响!
满堂衣冠顿失人色,鼓膜嗡嗡作响,胸腔里的那颗心亦被震得狂跳不止!
“本钦差代天巡狩,专治不法!”林镇东声如寒铁,穿堂而过,“请——王命旗牌!请——关防大印!!”
“嗻!”全佑应声如雷,动作利落而庄重地将一首捧于胸前,朱漆云纹的精巧木盒端放公案正中。
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从中捧出那象征皇权至上,朝廷法度威严的钦差关防大印!
黄绫包裹的五爪金龙令旗亦在其侧展开,冷铁铸就的关防大印在烛光下幽幽流转着慑人的光芒。
刹那间,整个大堂的空气仿佛冻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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