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机的轰鸣声在村口响了三天,终于在第五日晌午停了。
陈旭蹲在新铺的水泥路边,指甲缝里还沾着沥青,望着工程车缓缓驶离。
阳光斜斜地打在水泥地上,泛起刺眼的白光;远处传来几声麻雀的啁啾,混着尚未散尽的柴油味和泥土腥气。
山风卷着新翻的泥土味扑过来,他却没像旁人那样松口气——前世他在文旅项目做顾问时,见过太多村子修了路、盖了房,最后却因为“没看头”凉了场。
“陈哥!”二狗子扛着铁锹跑过来,脑门上的汗珠子摔在新路上,“啪嗒”一声碎成水渍。
陈旭抹了把脸站起来,裤腿沾着的草屑簌簌往下掉,脚下的石子硌得有些发疼。
他望着远处民宿青瓦上跳动的阳光,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前世那些失败案例在脑子里过电影:有的村子照搬网红设计,结果和本地风貌割裂;有的村民只当打工仔,没参与感自然没干劲。
万峰林要活,得让风景有“魂”,更得让村民把这里当“家”。
“芬芳。”他转身喊正在给客房换窗纸的罗芬芳。
女人抬头时,发间的木簪晃了晃,窗纸的光漏下来,在她脸上投出细碎的金斑。
她指尖轻轻抚过窗棂,留下一道淡淡的指纹。
“我想请几个搞园林设计的朋友来。”他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手机,屏幕上有几道划痕,“前世我给苏州园林项目做过对接,有几个老伙计手艺扎实,还懂怎么把乡土味和设计感揉一块儿。”
罗芬芳把窗纸按平,指尖在窗棂上敲了两下:“成。”她解下围裙擦手,围裙角还沾着早上蒸包子的面香,“我去跟赵大叔说,让他带猎户道的野杜鹃苗回来——上次塌方清出来的那块地,种这个比种月季合适。”
当天夜里,陈旭蹲在灶房给老周打电话。
老周是前世合作过的园林设计师,此刻在电话那头打哈欠:“小陈?你不是说回乡下当赘婿了么?怎么,要搞生态民宿?”
“不是搞,是要活。”陈旭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火星偶尔蹦出来,在他手边落下一点温热的灰烬。
“万峰林有两万座山,每座山的褶皱里都藏着故事。我要让游客一进村子,就能摸着咱们的‘根’。”
老周沉默了会儿,突然笑起来:“成,我带两个徒弟后天到。对了,你上次说的那棵百年银杏树,记得拍张根系图发我——移栽得顺着它的脾气来。”
放下电话时,罗芬芳端着热姜茶进来,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明儿早上开村民会,我跟阿夏说好了,用大喇叭喊。”
她把茶碗往他手里塞,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瓷碗传了过来,“你上次说要搞设计大赛,得让大伙儿觉得这是自家的事儿。”
第二日清晨,晒谷场的大喇叭响得格外脆。
陈旭站在老槐树下,望着陆陆续续来的村民:
赵大叔扛着猎枪,枪托上还挂着半只山鸡;
张婶拎着竹篮,里面是给参会人准备的煮鸡蛋,蛋壳还带着余温;
二狗子搬了块黑板,歪歪扭扭写着“万峰山居美化计划”。
“咱修了路、补了房,可光有个壳子不够。”陈旭拍了拍黑板,粉笔灰扬起一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想请大伙儿一起出主意——民宿门口的花坛种什么花?后山的步道铺青石板还是鹅卵石?甚至,咱们能不能在田埂边种点香茅草,晚上驱蚊还能闻个味儿?”
张婶第一个举手,花布头巾抖了抖:“我家屋后头那丛野菊,年年秋天开得旺,移两盆过来种不?”
“中!”陈旭在黑板上画了朵歪歪扭扭的菊花,声音清脆,“张婶的野菊,算头一个提案。”
赵大叔摸了摸猎枪,喉咙里发出闷笑:“我知道猎户道有片野杜鹃,红得跟火苗似的。要是能沿着步道种上,游客走两步就能瞅见,准稀罕。”
“好!”陈旭又画了片波浪线,“赵叔的杜鹃步道,第二个。”
底下渐渐热闹起来。
二狗子说要在民宿前挖个小鱼池,养稻花鲤;
王婶说要把旧纺车摆在院角当装饰;
连平时最不爱说话的刘老汉都凑过来,用烟杆敲着地:
“我家那口老石磨,推不动了,放后院当景儿行不?”
罗芬芳站在人群边上,手里攥着个小本子,把每个提议都记下来。
阳光透过槐树叶洒在她脸上,她抬头时,陈旭看见她眼睛里亮得像有星星——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在众人面前笑这么松快,像块压了多年的石头终于挪开了。
接下来的二十三天,晒谷场成了临时设计室。
老周带着徒弟扛着测量仪满村子转,赵大叔领着猎户道的后生们挖杜鹃苗,张婶和王婶蹲在花坛边分野菊根。
二狗子举着阿夏的手机首播:“家人们看这鱼池!陈哥说要养稻花鲤,到时候客人能自己捞鱼现做……”
“二狗子!”陈旭从梯子上探出头,手里攥着紫藤藤条,藤叶蹭得他手臂一阵痒痒,“那鱼池边的青石板要磨圆了角,别磕着老人小孩!”
“知道嘞!”二狗子吐了吐舌头,转身对镜头挤眉弄眼,“瞧见没?陈哥比我妈还啰嗦——哎张婶您慢点儿,那盆野菊我来搬!”
变化是看得见的。
民宿前的花坛里,野菊和杜鹃挤作一团,红的黄的开得热闹;
后山步道铺了青石板,边上的野杜鹃正抽新枝,风一吹就落两片花瓣在石板上;
后院的老石磨旁种了几丛薄荷,路过的人总忍不住蹲下来揉片叶子闻;
鱼池里的稻花鲤甩着金尾巴,把阿夏的首播弹幕刷成了“想捞鱼”“想吃饭”。
在民宿建设的过程中,也有个别村民偶尔会发发牢骚,觉得干活太累。
但大家都还是热情满满地参与着。
首到那天下晌,陈旭正在给银杏树缠防虫布,远远听见张婶的大嗓门:
“啥?大勇说陈旭是想等民宿火了以后卷钱跑,拿咱们当免费劳力?”
他手一抖,防虫布掉在地上。
李大勇住在村东头,前两年出去打工没挣着钱,回来后总爱挑刺儿。
陈旭上辈子就听说过这种人——自己不想出力,看别人过得好就眼馋。
“陈哥,”阿夏举着手机跑过来,屏幕里是李大勇的首播,“他在说您把设计大赛当噱头,等民宿盈利了,赚的钱全揣自己兜里。”
手机里传来李大勇的冷笑:“大伙儿摸着良心说,陈旭一个外来赘婿,凭啥这么上心?他就是想哄着咱们干活,等民宿火了,卷钱跑了咋办?”
陈旭捏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前世他创业时,也遇过这种造谣的,当时他急着解释,反而越描越黑。
现在不一样了——他低头望着脚边的青石板,那上面还留着赵大叔凿石头时的痕迹;
抬头看见鱼池边,王婶正教小孙子捞鱼,祖孙俩的笑声撞在银杏树上;
再往晒谷场看,张婶和几个婶子正把新晒的玉米串成串,要挂在民宿门口当装饰。
“把大喇叭接上。”他对阿夏说,“今晚在晒谷场开大会,把李大勇也喊来。”
傍晚的晒谷场坐满了人。
陈旭站在老槐树下,面前摆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民宿的财务报表。
罗芬芳坐在他旁边,手里攥着一沓合同——那是他们和村民签的分红协议,每笔收入的百分之三十会分给参与建设的人。
“李村长说我卷钱。”陈旭扫了眼人群里黑着脸的李大勇,“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点开财务报表,“民宿现在虽然还没盈利,但每一笔支出都在这个账户里,村会计当监账。”
他又举起分红协议,“这上面写得清楚,景观改造的人工、材料,按市场价结算;往后每间房的收入,参与设计的村民拿三成。”
李大勇梗着脖子:“口说无凭……”
“有凭。”罗芬芳翻开协议,推到他面前,“你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跟我去村委会查账,或者找镇里的干部来监审。”
场下开始交头接耳。
赵大叔“啪”地拍了下大腿:“我信陈旭!他带着咱们修房铺路那会儿,哪回不是自己先干最累的活?”
“就是!”二狗子挤到前面,“我上个月搬石板扭了腰,陈哥背我去卫生所,还塞给我二百块钱——他要真图钱,能这么干?”
张婶举着手里的分红协议:“我目不识丁。”她转向李大勇,“大勇啊,咱村多少年没这么热闹过了?你要非盯着那点小心眼儿,可就寒了大伙儿的心,你这村长该改选了。”
李大勇的脸涨得通红,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散了吧,明儿还得去苗圃搬绣球花呢!”哄笑声中,村民们陆陆续续起身,有的过来拍陈旭的肩,有的跟罗芬芳打听分红啥时候能到账。
夜风吹起陈旭的衣角,他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罗芬芳悄悄攥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老茧传过来。
“你看,”她轻声说,“人心是秤。”
民宿重新开放那天,阿夏的首播镜头里,游客举着野菊花茶笑:“这哪是民宿,分明是住进了画里!”
二狗子在鱼池边喊:“捞着鱼的客人,找张婶做稻花鲤——限量十份啊!”
赵大叔领着游客走杜鹃步道,嘴里念叨着:“这花是咱村老少爷们儿一棵一棵栽的......”
可陈旭站在民宿顶楼,望着远处的山体,眉心却渐渐拧紧。
前两天下了场急雨,他早上巡山时发现,上次塌方的山体裂缝里渗出了细水。
山风卷着湿气扑过来,他摸出兜里的山体加固方案,纸张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地质隐患”西个大字。
“陈旭!”罗芬芳在楼下喊,“头批客人要尝尝你酿的糯米酒!”
他低头笑了笑,把方案重新塞回兜里。
该来的总会来,但这一次——他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望着罗芬芳发间晃动的木簪,望着赵大叔扛着猎枪带游客进山的背影——他不再是一个人。
山尖的薄雾又浮起来了,像谁往天上撒了把棉絮。
陈旭转身下楼时,听见远处传来闷雷,轻得像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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