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屋的日子,像一部被按了静音键的、无限循环的黑白默片。时间被拉得很长,很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林波把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像一只冬眠的熊,躲在那个小小的、阴暗的洞穴里,拒绝醒来,也拒绝感受外界的一切。
我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活动的声音来源。我走路的脚步声,厨房里洗切的叮当声,水龙头里哗哗的流水声……这些在过去再寻常不过的声响,如今在这片死寂的衬托下,都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我甚至开始下意识地放轻自己所有的动作,生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一份比争吵更令人心碎的平静。
林波的颓废,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浸染了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也浸染了我的整颗心。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颊,看着他那双再也映不出任何光彩的眼睛,心疼得无以复加,却又无计可施。我尝试过各种方法,想把他从那个深渊里拉出来,可所有的努力,都像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像一个精准的钟摆,每天在卧室和饭厅之间,进行着最简单的、维持生命的摆动。吃饭,睡觉,发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天,我去菜市场买菜。正是初冬,天气有些阴冷。我漫无目的地在各个摊位前走着,不知道该买些什么。做素的,他不动几筷子;做荤的,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上两口。我的烹饪热情,早己被他那死水微澜般的反应,消磨得一干二净。
就在我准备随便买点青菜就回家的时候,我的目光,被肉摊上挂着的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吸引住了。那块肉,肥瘦相间,足足有五层,色泽新鲜,一看就是难得的好肉。
我的心,毫无征兆地,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一个念头,疯狂地从我心底冒了出来:我要给林波做一碗红烧肉。
是的,红烧肉。他从小到大,刻在骨子里的最爱。
我几乎是立刻就行动了起来。我让老板给我切了最好的一块,又买了冰糖、八角、香叶和一小捆翠绿的葱。回家的路上,我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一些。我的心里,燃起了一丝微弱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可悲的希望。我想,或许,只有这道菜,这道承载了他所有童年美好记忆的菜,才有可能,像一把钥匙,撬开他那扇紧紧关闭的心门。
回到家,我系上围裙,开始了这场隆重而又充满期待的“仪式”。
我把那块五花肉仔细地清洗干净,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每一刀下去,都像是带着我的祈祷。我烧开一锅水,把肉块放进去,焯烫,撇去那些灰色的浮沫,捞出,沥干。这个步骤,叫“新生”,洗去它身上所有的杂质和血水,只留下最纯粹的肉香。
接着,是炒糖色。这是最关键的一步。我把锅烧热,放入几块黄冰糖,用小火,耐心地,慢慢地,看着它们从坚硬的晶体,一点点地融化,变成焦黄色的液体,冒起细密的小泡。就在那泡沫即将变黑的前一刹那,我迅速地把沥干的肉块倒进去,快速翻炒。
“刺啦——”一声,肉块与滚烫的糖浆相遇,瞬间被裹上了一层亮晶晶的、琥珀色的外衣。我不敢有丝毫懈怠,继续翻炒,首到每一块肉,都呈现出的焦糖色。
然后,我放入准备好的姜片、八角、桂皮、香叶,淋入一勺料酒,两勺生抽,半勺老抽。各种香料在热油的激发下,瞬间爆发出浓郁而又复杂的香气。这香气,霸道地、不由分说地,充满了整个厨房,又调皮地、一丝丝地,溜进客厅,溜进林波那扇紧闭的房门。
最后,我倒入没过肉块的热水,盖上锅盖,把火调到最小最小,开始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耐心的炖煮。
厨房里,只有“咕嘟、咕嘟”的、细微的翻滚声。我守在灶台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守护着一炉即将炼成的仙丹。我透过那层朦胧的、被水蒸气覆盖的玻璃锅盖,看着里面的汤汁由清变浓,由浅变深,看着那些肉块在浓郁的汤汁里,慢慢地变得酥软,变得晶莹剔透。
我的思绪,也随着这氤氲的香气,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老林还在,林波还是个半大的小子。每到周末,我炖上这么一锅红烧肉,林波就会像个小馋猫一样,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眼巴巴地望着锅里,不停地问:“妈妈,好了没有呀?我好饿呀!”老林则会笑着把他拎开,说:“你这个小馋鬼,离远点,小心烫着!”那时的家,是吵闹的,是鲜活的,是充满了烟火气和欢声笑语的。
时间,真是个最无情的东西。它能把最幸福的时光,酿成最苦涩的回忆。
一个半小时后,我关了火。打开锅盖的那一瞬间,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醇厚的肉香味,扑面而来,几乎让我陶醉。我用筷子轻轻地戳了一下其中一块肉,毫不费力地就穿透了,那种软糯的触感,预示着这道菜,己经达到了完美的境界。
我找出家里最好看的一个白底蓝花的深口碗,用勺子,小心翼翼地,把一块块晶莹剔透、颤颤巍巍的红烧肉,盛进碗里。最后,再把那锅里剩下的、如同琼浆般的、浓稠的汤汁,一滴不剩地,全都浇在肉上。再撒上一撮我刚切好的、翠绿的葱花。
红、褐、绿,三种颜色,交相辉映,香气、热气,缭绕不散。这不仅仅是一碗菜,这是我这个母亲,所能倾注的、全部的爱和希望。
我把饭菜端上桌,然后,走到林波的房门口,像过去这几个月里的每一天一样,轻轻地敲了敲门。
“波子,吃饭了。”
门开了。林波走了出来,依旧是那副行尸走肉的样子。他走到饭桌前,习惯性地拉开椅子,准备坐下。
然而,就在他目光触及到桌上那碗红烧肉的刹那,他的整个身体,都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了,瞬间僵硬。
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就那样站着,死死地,盯着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他曾无比熟悉和热爱的红烧肉。
他的眼神,第一次,有了剧烈的波动。那不再是空洞和麻木,而是一种被瞬间唤醒的、无比剧烈的、混杂着无数复杂情绪的痛苦。
他的嘴唇开始颤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
“妈……”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
“妈今天……买了块好肉。”我努力地,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可我的声音,也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他没有回答我。他就那样看着那碗肉,仿佛看到的,不是一碗菜,而是他整个失败而又可悲的前半生。
然后,我看到了。
一滴晶莹的、滚烫的泪水,从他那凹陷的、干涩的眼眶里,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砸在他面前的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紧接着,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那无声的泪水,冲刷着他那张写满了痛苦和绝望的脸。他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身体因为巨大的悲伤而不住地抽搐,蜷缩。
他哭得像一个被人遗弃在街角,再也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心如刀割。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哭。
这一碗红烧肉,让他想起了那个无忧无虑、把母亲的爱当成理所当然的童年。
让他想起了那个他曾倾尽所有,却最终分崩离析的家。
更让他,撕心裂肺地,想起了他的女儿,朵朵。
他这个当父亲的,这辈子,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能亲手夹起一块奶奶做的红烧肉,放到自己女儿的碗里,然后,笑着对她说:“尝尝,这是爸爸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
这世间最寻常的、属于一个家庭的温情和传承,对他而言,己经成了永恒的奢望。
这碗我用尽了所有爱意和希望烹制出来的红烧肉,最终,没有成为治愈他的良药,反而成了一剂最猛的毒药,引爆了他内心深处,所有积压的、不敢触碰的痛苦。
哭了许久许久,他才慢慢地放下手。他那张被泪水冲刷过的脸,显得更加苍白和憔悴。
他没有再看那碗肉一眼,只是转过身,用一种近乎虚脱的、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对我说:“妈……我……我吃不下。”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再次,关上了那扇门。
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饭桌前。桌上,那碗我寄予了无限希望的红烧肉,还在散发着的香气,可它的热度,却在一点一点地,冷却下去。
就像我那颗,早己冷却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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