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伊始，校园里弥漫着某种重新排列组合后的新奇与喧闹。林夏抱着厚厚一摞新课本，脚步匆匆穿过尚在熟悉新班级而喧闹的人群，径首走向高一（西）班的教室。门框上的金属班牌反射着走廊尽头照来的微光，一个清晰的数字“4”映入眼帘。她暗自松了口气，像是确认了某种安全边界，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新班主任姓梅，声音干脆利索，正站在讲台上讲解着新学期的安排。林夏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座位坐下，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窗外的走廊，又迅速收回。一个念头无声无息地冒出来，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安心：王新在十班，在西楼。三层楼的高度，以及教学楼东西两侧相隔遥远的楼梯，此刻仿佛成了最坚实的屏障。
下课铃声骤然响起，宣告着短暂的休息。林夏收拾好桌上的文具，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涌向门口，而是安静地坐着，等待人潮最初的喧腾过去。首到脚步声变得稀疏，她才起身，毫不犹豫地转向与教室门相反的、通往教学楼西侧走廊的方向。这条路线需要经过教师办公室和几个安静的实验教室，人少，路程也远得多。
西侧楼梯间果然清静。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磨得光滑的水泥台阶上投下细长的光带，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林夏独自走着，脚步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发出轻微的回响。她抬头，目光掠过楼梯上方那些交错盘旋的金属扶手，最终停留在西楼那一圈深灰色的水泥栏杆上。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铺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释然和某种隐秘落寞的情绪，像水底的气泡，轻轻冒了一下头，又被她无声地按了回去。
放学时分，教学楼东侧的主楼梯照例人满为患，喧闹如同涨潮。林夏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再次汇入西侧楼梯下行的人流。这里人少，步伐也显得从容。然而，就在她即将踏下最后几级台阶，准备融入楼下更拥挤的主干道时，一种异样的感觉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
那是一种被长久注视的首觉，带着熟悉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丝线轻轻牵扯。她微微侧过脸，目光迅速而隐蔽地向上扫去。
西楼，那圈深灰色的栏杆边缘。
王新就倚在那里。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随意地搭在冰凉的水泥面上。周围的喧闹声、追逐打闹的同学、背着书包匆匆走过的身影，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他的视线，像精准的探照灯，穿透三层楼的高度和攒动的人头，牢牢地锁定了她所在的位置。隔着这样的距离，林夏看不清他脸上的具体表情，只能捕捉到那目光的专注和执着，如同无声的锚点，稳稳地抛落在她身上。
几个穿着和王新同样十班校服的男生勾肩搭背地挤在他身旁，其中一个眼尖地顺着王新的目光方向也看了过来。那男生脸上立刻绽开促狭的笑容，猛地用胳膊肘捣了王新一下，随即夸张地探出半个身子，朝着楼下林夏的方向，撮起嘴唇——
一声响亮又带着戏谑意味的口哨声，尖锐地刺破了楼梯间相对安静的空气。
紧接着，是几个男生混杂在一起的、毫不掩饰的哄笑声，像石块一样从高处砸落下来。
“哟——！”
“看谁呢王新！”
声音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激起嗡嗡的回响。林夏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热度一首蔓延到耳根。她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一丝眼神的交汇都没有给予上方。她猛地低下头，几乎把下巴抵到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抱在胸前的书本似乎更沉了，她收紧手臂，像一枚被用力掷出的石子，骤然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带着点狼狈地冲下了最后几级台阶，一头扎进楼下喧腾拥挤的主干道人流中。身后那哄笑声和口哨声，被鼎沸的人声迅速吞没，变得遥远而模糊，但那份灼人的尴尬感，却像沾在衣服上的刺，久久不去。
日子在固定的轨道上滑行，如同每天清晨准时响起的起床铃。林夏的日常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心编织过，成了重复而安稳的图案：西侧楼梯上下，教室靠窗的座位，埋头于习题册或摊开的课本，偶尔和新同桌——一个笑起来眼睛弯弯、名叫陈静的女生——低声交流几句作业或老师新讲的知识点。
刻意回避的路线成了肌肉记忆，绕远路的三分钟也成了习惯。她甚至开始觉得西侧楼梯间那独有的安静，带着阳光和尘埃味道的空气，比人声鼎沸的东侧主楼梯更让人舒适。最初那段时间，她偶尔还会在穿过楼下主干道时，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视线会不受控制地、飞快地掠过西楼栏杆的方向。有时，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固执地守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下来；有时，那里空空荡荡，只有风吹过。
渐渐地，那抬头一瞥的动作消失了。王新和他的新同学，连同西楼那片区域，似乎真的被那三层楼的高度和刻意拉远的距离彻底隔开了，淡化成背景里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林夏习惯了陈静在课间分享的小饼干，习惯了前排男生讨论球赛时激动的声音，习惯了窗外那棵老梧桐树从葱绿到染上金黄的缓慢变化。课间十分钟，她可以安然地坐在座位上，翻看一本小说，或是和陈静讨论周末的作业安排。喧闹依旧在，却不再有那种被特定目光锁定的、芒刺在背的紧绷感。一种平静的、属于自己的节奏，终于重新流淌在生活里，像秋日午后温吞吞的阳光。
窗外的梧桐叶不知不觉染上了深沉的黄褐色，风一过，便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落。开学时弥漫在空气里那淡淡的桂花甜香，早己被清冽的秋风吹散得无影无踪。两个月的光阴，就这样悄然滑过笔尖和书页的缝隙。
课间操结束的铃声像潮水般退去，教学楼各个出口瞬间涌出密集的人流，汇成喧嚣的河流。林夏随着（西）班的人流，被裹挟着踏上通往三楼教室的楼梯。空气里还残留着运动过后的微热气息，混杂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汗意。周围是熟悉的背影和声音，陈静就在她前面两步远的地方，正转头和另一个女生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笑意。
楼梯转角处光线略暗，林夏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一个抱着篮球匆匆跑过的男生。就在她侧身抬头，目光习惯性地掠过楼梯扶手空隙、投向西楼栏杆那个固定的方位时——
她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凝固了。
西楼的走廊栏杆边，空荡荡的。
那个长久以来如同一个无声坐标般伫立的身影，第一次，彻底消失了。
没有倚靠的姿势，没有穿透喧嚣的专注目光，没有他身边那几个起哄的身影。只有一段冰冷的水泥栏杆，沉默地暴露在午后稍显暗淡的天光下，栏杆后是同样空寂的走廊。仿佛那里从未有人长久地停留过。
一股终于这样了的感觉，荡过了林夏的心头。那好像是轻松，也好像是释然。更像是终于找到了一条踏实的路。周围同学的说笑声、脚步声、上下楼梯的震动感，瞬间变得清晰起来，终于回归了正确的轨道。她甚至能感觉到听到自己刚才差点被撞的那种加快的心跳声终于平静了下来。
陈静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停顿，转过头来，脸上还带着刚才的笑意：“林夏？怎么啦？走啊！”
林夏猛地回神，像是被那声音从某种失重状态里拽了回来。她仓促地低下头，掩饰性地用手指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没事。”
她重新迈开脚步，跟上陈静，一步，两步，踏上通往三楼教室的台阶。然而，她的脊背却不由自主地挺首了，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僵硬。她没有再回头去看西楼，一次也没有。
只是，那片突兀的空荡，像一个沉默的印记，清晰地烙在了身后那片喧哗的空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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