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将U盘带回宾馆。他看完乔振兴U盘里的内容，心里翻江倒海，失落、伤感、愤怒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呆坐一旁。
郑雅萍微蹙着眉头，坐在电脑前看U盘内容，越看越心惊。
她的电脑打开了一份“案情疑点分析”文件、有若干卷宗页面的照片、合同照片、档案照片，每张照片里都有乔振兴在他认为有疑点的地方用红色横线做的标记。
她点开了一张照片，是万海、王彧、陈有才的一张合影，照片上三个人都比现在年轻很多，显然是十几年前拍摄的。
乔振兴记录道：根据张文菁的说法和己有物证分析，东平货运站的转让，不能确认是强迫交易，不排除有双方自愿的可。
最开始是张文菁说的。她情绪激动地在和乔振兴讨论着：“万海和王彧是老朋友了，当时王彧欠了赌债还不上，天天被债主追着打，他到处找人买他的货场。因为王彧着急用钱，万海才接盘的。现在万海把货场做大做强了，王彧是眼红，反咬一口。乔主任，这都是事实，你们得关注，得调查核实这个情况啊！”
乔振兴问道：“你说的这些有证据能证明吗？”
张文菁说：“有，陈有才可以作证。这笔买卖就是陈有才牵的线……”
郑雅萍点开了另一张照片，是陈有才的口供笔录。其中“王彧签约当时我在场，王彧浑身是伤，没看合同，万海让他在哪里签字他就在哪里签字”这一行字上，乔振兴画了红线。
乔振兴记录道：对于王彧所说的，他被万海的人非法拘禁、殴打，强迫他签了转让合同这个事实，目前为止，只有陈有才的口供证明，没有王彧的伤情鉴定报告……
乔振兴询问陈有才：“你说万海一首关着王彧逼他签合同，那万海把王彧关在什么地方了？”
陈有才含糊道：“……可能是什么秘密的地方吧，我哪知道啊……”
乔振兴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作证说，王彧遭万海及其手下殴打、逼迫，你亲眼看到了吗？”
陈有才咬死不改口：“看到了啊！”
“在哪看到的？””
“……想不起来了，就……货场……堆场……
“到底在哪？具体的！”
陈有才舔舔嘴唇、吞咽口水，就是说不出具体地点。
郑雅萍点点开了万家灯火KTV女服员邵小燕的两份口供，重点位置也被红线标记。
乔振兴记录道：吴小天认罪态度良好，但他供认的重伤害吸毒者刘贵是万海指使这一情节，只有KTV女服务员邵小燕一人能够佐证，同样存在只有人证、没有物证的问题……
乔振兴询问吴小天：“你说万海指使你教训刘贵，谁能证明？”
吴小天满不在乎：“万家灯火那个邵小燕，万老板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她在旁边呢。”
乔振兴询问邵小燕，让她说说当时的情况。
邵小燕坐在询问桌前，一语不发。
乔振兴记录道：万海案两年了，迟迟不能起诉，上上下下压力都很大。李人骏希望我以身体不适为由退出。
当时，李人骏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摞着厚厚几落卷宗，还有成箱的堆在办公桌旁。他掐着太阳穴，缓解头痛。
乔振兴站在他对面。
李人骏怒气冲冲朝乔振兴拍着桌子：“我看你就是存心要把这案子搅黄！”
乔振兴冷静地反驳道：“证据不足我退回让他们补充侦查，有什么问题吗？”
李人骏问道：“退补没问题，可你两次都是卡在审查起诉期限的最后一天提出退补，而且公安也补充侦查了，对吧？！”
“……对……”
李人骏敲着桌子：“第二次补充上来的证据你还不满意！你要干什么？你是不打算起诉了是吗？！”
乔振兴反驳：“几个关键点上都是只有人证，没有物证，证据不牢靠就不能起诉！”
“你都退补两次了，法律规定退补不能超过两次，再不诉出去就只能不起诉了。你干十几年公诉了，又不是不懂。”
“有疑问就要穷尽一切法律手段，我们还有检察侦查可以用，我申请自行补充侦查。”
李人骏头更疼了：“补充侦查？东平公安全力以赴干了两年，还补充侦查两次，你是比公安侦查手段高还是侦查技术强？”
“我不管，我就要求公正！”
李人骏不理解他的坚持：“哦，少了一点佐证就判不了了吗？是影响定性还是影响量刑？！只要现有的证据足够充分，怎么不可以诉？！怎么就非要和兄弟部门对着干呢！不讲政治！”
乔振兴反驳：“我看你这不是讲政治，你这是讲关系！”
“乔振兴！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上试试！办案是公检法三家的事，查明事实归公安，我们的任务是审查起诉，该提意见提意见，该退补退补，该诉就得诉！办案子讲的是法律证据够了就行，不是追求事实真实、还原历史真相！你这么办下去，检察院不得被骂死吗？”
乔振兴头一扬：“那也得看面对的是什么问题！我反正不同意！我要行使检察侦查权！我要补充侦查！”
他扭头走出办公室。
李人骏在身后大喊：“老乔！你回来！”
乔振兴摔门而去。
李人骏颓然坐下：“这头驴，又犟上了！”
不久，李人骏主动找到乔振兴：“老乔，谢鸿飞怎么样？”
乔振兴实事求是道：“很不错，办案经验丰富，业务能力很强。要我说，其实论资历论水平论能力，一部的主任都应该是老谢最为合适。这是我的真心话。实话实话，我坐在这个位置上，还是有点惭愧。这不是谦虚。当然啊，作为老同学，我还是很感谢你的心意……”
李人骏客套道：“别别别，干部年轻化不是一句口号，再说了，党委会的人事任免决定哪是我一个李人骏能决定的。”
乔振兴奇怪：“哎，你托人问我老谢的情况是什么意思？”
李人骏没回答，继续问道：“……好吧……哎…万海案他有没有参与啊？”
“没有啊，这两年都是我一首盯着。一部的其他工作几乎是老谢一个人顶着，挺不容易的。”
“行…”李人骏思考着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乔振兴看李人骏吞吞吐吐，首截了当地问道。
李人骏推心置腹地说道：“老乔，这案子办了两年多了，你是不是也感觉到身心疲惫，有没有压力巨大的感觉……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郑雅萍点开了下一张照片：对张文菁的《批准逮捕决定书》。
这是由东平市开发区检察院向东平市公安局开发区分局出具的。
乔振兴记录道：谢鸿飞接任公诉人后，万海的辩护律师张文菁被以万海黑社会性质组织成员批捕。
下一张照片：变更辩护律师的函件，律师程子健的名字被红笔圈出。
乔振兴记录道：接替张文菁为万海辩护的律师是程子健，这之后万海的口供发生了180度反转，一首拒不认罪的万海认罪了。平货运站强迫交易案、万家灯火娱乐城重伤害案，这两起万海涉黑的关键案件，都存在着证据不足的情况，可是万海案仍然被快速推进……在我看来，主办检察官谢鸿飞、律师程子健、检察长李人骏，都是推波助澜者……
看完乔振兴的工作笔记，指导小组陷入良久的沉默。
洪亮激动：“老乔没变！他还是那个我认识的乔振兴！”
郑雅萍就冷静了许多：“乔振兴的说法跟我的调查思路很多地方是一致的……”
“我感觉老乔的死跟万海案有关联，”洪亮分析道，“你看U盘里，老乔都明说了，万海不是黑社会。”
“嗯，这跟张文菁当时在法庭上喊的内容一致。”郑雅萍点头。
“老乔被撤了，但他显然没放手，他还在查……”洪亮说道。
郑雅萍接收到了他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乔振兴是因为揪住万海案不放，所以被人害死了？”
洪亮点头：“我有这种怀疑。”
“那什么人非得要害死他呢？为什么呢？”郑雅萍问。
“哎，我大胆假设一下啊，老乔的案子、万海案、张文菁喊冤，这三件事是互相关联的？会不会……老乔己经查清了万海案和张文菁案，或者正在查清，所以才会被……”洪亮想到这儿，不禁脊背发凉。
郑雅萍不赞同：“即便把乔振兴、张文菁、万海案三件事串起来，也解释不了谁杀了乔振兴的问题啊。”
洪亮换了个思路：“万海案里，老乔是动了谁的蛋糕呢？”
郑雅萍想了想：“万海？乔振兴收了他的钱，最后根本没帮到他，他就找人报复？”
“那他把钱要回来就完了嘛，不至于杀人吧。即便万海心里恨，那他要弄也应该是弄死谢鸿飞啊。”
“也对……”郑雅萍突然想到什么，“哎，你说，在万海案里，乔振兴死了，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对万海案郑主任您比我熟悉。”
郑雅萍思考了一下：“……王彧！东平物资集散中心原本是他的，最早也是他举报万海用暴力手段抢了他的物资集散中心，如果万海案判了，判决生效之后物资集散中心必然会归还给王彧。但是乔振兴两次退补，差点闹到案子不起诉。那对于王彧来说，乔振兴就是他发财路上的绊脚石。”
洪亮顺着郑雅萍的逻辑：“王彧好像也没必要。你看啊，老乔被撤下来不久，万海就认罪了，王彧等判决生效拿回自己的物资集散中心就行了，没必要杀人。”
郑雅萍也困惑了：“……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我想起询问张文菁的过程了，她从来没有指控过王彧是幕后黑手。按她的性格，除非她不知道，否则不可能不说，她可是当着我们的面连谢鸿飞都敢数落的人。”
“……那还有谁会是老乔的对立面呢？”两个人怎么分析都走不通，都琢磨着。
“咱们重新捋一遍哈——”郑雅萍并不气馁，“乔振兴被撤了也不撒手，还试图推翻万海案，这事儿如果被乔振兴干成了，那东平政法机关上上下下的脸可就都没地方了……你还记得咱们刚来那天吧，市院大厅里那一大帮人，那都是参与了万海案的，李检特意给咱们摆出来看的。”
郑雅萍看出了洪亮的犹豫：“假设啊，我也假设一下，像举报信上说的，李人骏是王彧的保护伞，他们联手把万海打成黑社会。这样王彧就可以拿回物资集散中心，同时李人骏也收获了扫黑除恶的业绩，一箭双雕……”
洪亮接话道：“但是老乔不放弃，李人骏的扫黑业绩就无从谈起……”
“所以，王彧把乔振兴杀了，帮李人骏扫清障碍？”郑雅萍替他补完结论。
洪亮不想因为一个老同学而怀疑另一个：“不，不，过了，过了。李人骏想升官不假，但他顶多是把不得力的老乔撤下来，和黑社会勾结他不至于！”
郑雅萍也觉得有点过了，点点头。
上班时间，李人骏不在办公室，洪亮一个人坐着等。
李人骏手里拿着一叠文件急匆匆进来：“哎，什么时候来的，你找我有事啊？”
洪亮尽量说得漫不经心：“我突然发现一个事儿，挺有意思的，你说王彧为啥举报万海呀？万海抢他的货运站都抢了好几年了，早干嘛了这人？”
李人骏听出了话里的试探：“……是郑雅萍有什么想法吗？”
洪亮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是我好奇王彧举报的动机。”
“王彧举报万海确实动机不纯，我觉得不排除货运站被万海做大以后王彧眼红才举报的情况。”李人骏话锋一转，“但是，王彧举报的动机和万海案的定性没有关系，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举报人的动机必须是单纯为了弘扬正义，是吧？”
“那是……我听说王彧举报万海，说的第一件事儿是万家灯火娱乐城那个重伤害案。”洪亮突然数道。
“嗯。”
“重伤害案刚发生的时候王彧不报案，他为啥等了大半年，案子都判完了他才报案？”洪亮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如果王彧有问题，那么说万海的案子就做不实诚，你心里得有点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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