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露出了喜悦的表情,酒杯碰到一起一饮而尽。郑雅萍也被他们的氛围感染到了,终于露出了笑容。
王春祥看了眼手机,站了起来:“行了,你们慢慢吃,我家里还有点事,先回去了。”
白子妍态度热切地劝道:“再待会儿吧王老师。”
王春祥摇头:“家里一堆事儿,老婆下命令让今天早点回。”
郑雅萍知道他家里地情况:“行,出差这么长时间,早点回去休息。小张,你送送王老师吧。”
王春祥忙拒绝:“不用,不用,小张你陪两位女士,吃完给她们挨个送回家。”
张怀恩站起身拿上车钥匙:“我送您,我得听我未来领导的话。”
王春祥不再推辞:“行行,那走吧。”
二人离开,饭桌上只剩下了郑雅萍和白子妍一对师徒。
郑雅萍看了一眼徒弟:“你什么时候走?”
“我没事儿,我还能再坐会儿。”
“我说的是你什么时候辞职,去当律师?”
白子妍犹豫起来:“我……我还没决定好。”
郑雅萍没说什么:“好好选,对女孩子来说挑工作跟挑对象一样重要,得慎重。”
白子妍闷了一口酒,辛辣的感觉沿着舌根首抵喉咙。她鼓足勇气开口:“主任,您一定特别讨厌像我这样的人吧。”
郑雅萍奇怪:“为什么?”
“我没有洪老师那么敏锐,也没有王老师的经验和阅历,就连小张的那种勇气和坚定……我都没有。我就想着离开,挣钱,您一定觉得我就是个投机分子。”
郑雅萍笑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想挣钱是什么坏事儿吗?”
白子妍抬起头,眼睛因为有些泪水而亮亮的。
郑雅萍语重心长地说道:“子妍你记住,生活不是作秀,没必要踩低了自己高看别人。日子是自己过的,最重要的是自己想清楚了,并且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谁也不比谁高尚,我当然尊重你的选择。”
因为郑雅萍的这一番话,白子妍忍不住掉下眼泪。
郑雅萍看着白子妍,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我和你的出身差不多,所以更能理解你的处境。你是个自我要求很高的姑娘,我相信你不管做什么,一定都能做好的。”
此时,外卖小哥提着一个蛋糕向他们这一桌走来。
“你好,尾号0068的用户,您订的蛋糕送到了。”
白子妍擦了擦眼泪,接过蛋糕:“主任,生日快乐。”
郑雅萍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万万没想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更没想到的是竟然是白子妍提醒的她。
“您一定不记得了吧?我刚刚就想拦住大家给您一起过个生日的……没想到,还是都走了。”
郑雅萍苦笑:“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总是要走的,没关系。”
白子妍端出蛋糕,插上蜡烛点燃:“主任,许个愿吧。”
火苗猛地往上一蹿,瞬间变得旺盛而热烈。
郑雅萍不擅长面对这个情景,拒绝道:“不许了,在心里吧……”
白子妍似乎看到郑雅萍这个铁娘子红了眼睛,不自觉也有些伤感。
——
洪亮沉默地开着车。
车子行驶到公路的一处岔口,路牌显示“洪家村”方向。他打转向拐弯,驶入公路匝道。刚出匝道,就看到李人骏靠在车边。他有些诧异,终于还是停了车。
虽然停了车,他却坐在车里没动。
李人骏下车,从后备箱拿出几个塑料袋装的水果,拎着走到洪亮车边。洪亮开了锁,李人骏打开他的车门。洪亮还是不下车。
李人骏问道:“是回家吧?”
洪亮没否认。
“给老头老太太买的。”李人骏突然想起来什么,掏出手机拨洪亮的电话。洪亮手机在车里响起。
洪亮讪讪地挂断李人骏的电话,抬头看着他。
李人骏收起手机:“哦,会响啊,我还以为你把我拉黑了呢。”
洪亮:“……”
李人骏把给洪亮父母买的水果放进后备箱:“知道指导小组要撤了,我猜你怎么也得回来一趟看看你爸妈吧。不接电话我只能在这儿堵你。”
洪亮想把车门关上,李人骏一把拦住:“你说,你这刚来的时候,你作为指导小组的副组长,还能上我们家吃饭呢。这你要走了,打电话死活不接,害得我只能在这儿堵你。”
洪亮:“……”
李人骏看着洪亮:“我知道你家在哪儿,我不去,知道为什么吗?怕你尴尬,主打一个懂事儿看见没。”
洪亮嘴角抽抽着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
李人骏敞开心扉:“来呢其实就是想跟你聊聊,指导小组要走,知道你心里难受。哎,你不知道吧,这段时间你们在这儿,让我明白好多,让我变得更通透了。特别是你,别看每次见面都急头白脸的,但是你让我更清楚自己的目标和理想了。”
洪亮:“……”
见洪亮不吱声,李人骏继续说道:“我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更坚定了。所以我得谢谢你。”
洪亮看着李人骏。
“由衷的!由衷地想谢谢你!”李人骏说得诚恳。
洪亮还是一言不发。
“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洪亮:“……”
“洪亮,咱们都二十多年的哥们儿了,人这辈子有几个二十年啊……好不容易攒下的哥们儿,还走了一个……”李人骏十分伤感,“我不知道你怎么看,但在我心里我拿你当哥们儿。你不是马上要去北京了吗,下个二十年什么时候见,还能不能见着,都不知道,估计你也不太想见我……”
洪亮打开手机,心慌地一通乱点,手机音乐放出来。
李人骏无奈:“你说点什么呀别玩手机。”
洪亮关闭音乐,但还是不说话。
“就当是告个别,行吗?我不管你在哪儿,反正我就一首在这儿,有任何事情需要帮忙的随时和我说。”
见洪亮还是不开口,李人骏没再说什么,关上他的车门,朝自己的车走去。
洪亮想了想,还是下了车:“前两天跟我老婆打了个电话,又说起来学生会选举那事儿吗?乔振兴把票投给了李人骏,李人骏把票也投给了李人骏,这事儿当个笑话说了这么多年……二十年了,你就不好奇我那票投给谁了吗?”
这次轮到李人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洪亮问道:“我给你说说?”
李人骏说得很现实:“我不好奇,你那票投给谁,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学生会的工作更有起色了。就跟现在一样,你怎么看我,对我来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很快‘代理’两个字就拿掉了,我就正式成为东平市检察院的检察长了。更好地维护公平正义,更好地维护法制统一,这句话不止是检察官的誓词,更是我的理想。”
洪亮看着李人骏,感觉和这个人无话可说了。
“……祝顺利!”
李人骏也觉得没意思极了:“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一路平安吧。”
两人转身,各自上车。
两辆车朝着两个方向驶离,就如同这一对挚友渐行渐远。
——
洪亮把车开出一段距离后忽然停下了。
他下车,从后备箱拿了包,上了后座。在车内逼仄的空间里,很费劲地换上了检察制服。
正午日光温煦,洪亮开车驶入村中。不同于东平市的林立高楼,这里则更多的是古朴的石房,村户家中的炊烟袅袅。洪家是典型的90年代农村自建房,自带一个小院。
洪亮下了车,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拎着几袋保健品进了自家院子。
刚进门,在灶前忙乎的母亲就埋怨起来:“说好回来吃饭,你看看几点了,不知道菜热过以后不好吃啊。”
洪亮连连道歉:“我错了,我错了……”
父亲在里间,一个人面对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给酒杯倒上了小酒:“别埋怨了,肯定还是工作没忙完呗,这检察院的工作能按你家的饭点儿来啊!”
“还是爸懂我!”
说话间,洪亮尽量自然地脱去了外套,露出了里面整齐的检察服。
洪父立刻就发现了,一下子愣住了:“……这……咋还穿着官服回来了呢?”
洪母听见洪父的话,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这……不是说不上班不能随便穿官服吗?”
洪亮边打着哈哈,边抬腿上炕:“那你看,刚才我爸还说呢,检察院的工作不能按您的饭点儿,我这刚忙完,一看时间不对,开车就出来了,衣服也来不及换……”
洪父突然打断了他:“这多好!当检察官这么多年就没见你穿官服回过家,每次看你穿官服,要么是照片上,要么是视频啥的……”他端详着洪亮的衣服,“你别说,这当面看还就是比那些个精神!”
说话间,洪父还小心地抻了抻洪亮的检察服。
洪亮一下子有点拘谨了,犹豫再三,开口道:“爸,妈,说个实话啊……我还真不是没来得及换衣服回来的,我是……我是故意的……怎么和您二老说呢……”他斟酌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就是您儿子我啊,穿了快二十年这身检察服了,差不多够了……人生啊想换个赛道,看看您儿子我除了能当检察官还能在什么样的岗位上发光发热……比现在还辉煌、还灿烂,还能让您二老脸上有光……所以我啊,就做出了个决定,脱了这身衣服,去北京,在一个大国企干法务,哦,也是和法律有关的职业。人家吧,非常器重我……”
洪父分不清这些,于是问道:“等等,等等……法务……几级高?”
洪亮没明白:“啥?啥几级高?”
“你现在是三级高,我没记错吧,我就问,去了北京,是几级高?”
洪亮听明白了,紧急偷换概念“……没,没几级‘高’……工资高!爸,工资高!”
“工资高?你好好说,为啥‘官’不当了,当个啥‘务’……‘务’是个啥?!”洪父说着重重地放了杯子,气氛一下子凝固了下来。
“亮啊,到今天你都是这个村被大家拿来说事儿的榜样!你爹我脸上有光!有面儿!你给我挣了脸!你为啥要脱官衣啊?!你是有啥想不开的?!”
洪亮一看父亲真急了,开始找补:“……我和江敏两地分居也几年了,这正好有机会去北京……关键是洪豆都要上小学了,江远,哦就是我那小舅子托关系给找了个好学校……爸,从小您不就教育我嘛,讲那个‘孟母三迁’的故事,为了孩子也得往北京奔不是!再说了,我一过去,人单位能给比我现在高三倍的工资呢,三倍啊!这还不算年终奖,人说了,未来干好了人还给股份……”
“啪”的一声,洪父拍了桌子,他再也听不下去了。
“你什么时候那么看重钱了?!你就这么缺钱吗?这儿马上要拆迁办厂,征地的钱我全给你,够不?!孟母三迁不错,但更重要的是孟母的心!你只要有心,哪儿都能让洪豆成才!看看你自己,你长在洪家村,耽误你成检察官了吗?!”
洪亮沉默了。
洪母突然抹起了眼泪。
洪父恼怒地瞪着妻子:“你哭啥!?”
洪母问道:“儿啊,是不是江家要你脱的啊?江敏去了北京,让你过去陪啊?儿啊,都是两口子了,一家人,能不能劝劝她,让她回来啊?……就说这官衣穿上不容易……再商量商量……”
洪亮张了半天嘴,解释得磕磕绊绊:“妈,想多了,不是那么回事儿,不是!我……我这不是……也真是……这个……体制内这人才济济是吧……我吧,未来进步的空间也……”
洪父恨铁不成钢:“你说实话了!还是自己的问题。我觉得你得想想你小时候,谁没有考得不好的时候?但不能泄气不是,人一辈子难免沟沟坎坎,不会一路……”
洪家村村长的一声高呼打断了家里的对话:“洪亮回来啦!”
村长的身后还跟着洪亮的堂哥洪义以及几个堂兄弟,一伙子人登门踏户地走了进来,瞬间打乱了洪亮家的氛围。
洪亮礼貌地站了起来:“诶,村长,洪义,来了。”
洪母擦擦眼泪,张罗着让人入座、上炕。
村长注意到洪亮的检察服,夸赞道:“这衣服好看!”
顺口又问道:“这次媳妇儿没跟你一起回来啊?”
“嗯,她有事……”
村长熟络地埋怨着:“你回来也不吱一声。多待几天,明儿上我家喝酒去啊!”他转头对洪父建议,“老洪,要说还真是得让洪亮在咱村多住几天,给孩子们上上课,做做榜样。”
洪父刚刚得知儿子地决定,心情不佳:“做啥榜样?他哪有那能耐,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村长不明所以,称赞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这省里的检察官,别说全村了,就是乡里、市里能有几个!哎洪亮,这是你们的制服吧?
洪亮默默点头。
“这家伙!真精神!我得跟你照个相,你别说,这衣服就是提气!”村长掏出自己的手机,“洪义你来照,上外边。”
洪亮被拉到院子里在正房前站好,村长站在他身旁,亲热地搂着洪亮肩膀照相。几个堂兄弟也想一起照,被村长呵斥:“去去,一个一个照,排队!”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冲还在屋里的洪亮父母说话:“老哥,嫂子,一起吧,来来来,给你们先拍个全家福!”他指挥几个年轻人,“搬几把椅子出来。”
洪亮父亲、母亲从屋里出来,村长指挥着洪亮一家三口拍全家福,三人各怀心事,听凭村长摆弄。洪亮努力地笑着,洪父始终对着镜头怒目而视,洪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愁容。
远处传来洪义经村里广播喇叭放大的声音:“乡亲们,乡亲们,传达一个喜讯,咱村的骄傲、省检察院的著名检察官洪亮,回村省亲,各家各户,不分男女老少,有想合影的,速到洪家,速到洪家,过时不候,过时不候。注意,每户仅限一人,请各家各户派出代表速来……”
陆续有村民来跟洪亮合影。洪亮像个人形广告立牌一样,挨个地跟村民照相,单人的、两人的、三人的……他脸上的肌肉都快笑得痉挛了,合影间隙揉着脸。
村长还不忘提醒:“用我手机照,统一归口!”
终于到了最后的大合影环节,西把椅子摆在了院落中央,洪父和洪母挨着坐下,旁边给村长留着位子,再过来是洪亮。村长指挥乡亲们在前排椅子后站成数排。一个年轻人拿着村长的手机充当临时摄影师在指挥。
村长大声讲起了话:“难得凑这么齐啊,大家听我讲两句,今天是咱们洪家村的好日子,因为洪亮检察官回来了!洪亮是咱村第一个在省里当干部的,他从小就学习好,让爹妈省心,大学一毕业就考了公务员。他为啥呢,就是为了给各位做个榜样!给村里的后辈娃娃们做个榜样!今天这个合影到时候给每家每户都洗一张,你们拿回去挂起来,要给家里的小辈儿们看,要教育他们向洪亮检察官学习!”
不知道谁在院门外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人们的说笑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是快乐的、兴奋的,只有洪亮和他父母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洪亮待不下去了,趁乱走出了院子。
——
他独自走在田埂上。
寒风凛冽,灰白的天幕压得极低,远处光秃秃的杨树枝桠被刮得呜呜作响,麦田里依旧覆盖着些许积雪,田埂间黑土地夹杂着白雪,更显得斑驳。西北风掠过高压线塔,金属支架发出低沉的嗡鸣。不知谁家遗落在田边的稻草人歪斜着,麻布衣襟结满霜花,空荡荡的袖管里灌满北风,鼓胀起来又骤然塌陷,像是某种无声的叹息。
洪亮停下,看着远处。
西斜的日头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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