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漫过边军营地的夯土围墙,在儒堂青石板上投下斑驳树影。
陈昭之摸了摸腰间那卷用粗布裹着的《孝经》,布面被掌心的温度焐得发暖。
自赵世昌纵火案后,他每日寅时三刻便让伙房多熬两锅热粥——那些扛着锄头、挑着粪桶的庄稼汉,总爱赶在夜课开始前,端着粗陶碗蹲在台阶下喝上两口,粥里飘着的米粒香,能驱散些晚春的寒气。
"陈校尉!"
粗哑的唤声从门后传来,王铁山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皮甲跨进来,腰间环首刀的铁环撞在门框上,当啷作响。
这老兵脸上还沾着星点草屑,显然刚巡完外围:"西墙根的老槐树底下,又蹲了三个。"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比画,"俩抱着破包袱,一个裤脚还沾着泥,瞅着像从胡地逃回来的流民。"
陈昭之抬眼望去,透过半开的木门,果然见三团黑影在树下蠕动。
其中一个小个子突然抬头,月光正好照亮他脸上的疤痕——那是前秦骑兵惯用的马刀留下的,从眉骨斜劈到下颌。
"让他们进。"陈昭之将《孝经》摊在案上,指尖划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朱批,"夜课不是学堂,是暖窝。"
王铁山粗重的呼吸声顿了顿,忽然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他转身时皮甲蹭过门框,带起一阵风,把案头油灯吹得忽明忽暗。
陈昭之望着老兵大步走向树影的背影,想起半月前在火场里,这个总把"老子杀过七个匈奴"挂在嘴边的莽汉,竟蹲在瓦砾堆里捡烧残的《弟子规》,边捡边抹眼泪:"我家那娃要是活着,该能认全这些字了......"
夜课开始时,儒堂里挤得比白日还满。
靠墙的老石磨上坐着个裹着灰布头巾的妇人,怀里的婴儿正攥着她衣襟打哈欠;门槛上蹲着个穿补丁裤的少年,陈昭之认得他是前日在市集上偷羊的"小猢狲",此刻却规规矩矩抱着块破砖当坐垫。
"今日讲《孝经·开宗明义章》。"陈昭之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麻绳,不紧不慢地散开,"诸位可知,'孝'字为何是老字头、子字底?"
台下传来零星的议论。
那个带刀疤的流民挠了挠后脑勺:"许是说老人要靠娃养?"
"不错。"陈昭之指尖轻点案上竹简,文气顺着脉络在体内流转,系统提示音在识海深处嗡鸣——这是他最近才摸清的窍门,每次讲经时将文气融入话音,能让道理像春芽破土般往人心里钻。"可这'养'不是喂口饭、添件衣。"他忽然提高声调,目光扫过台下,"是冬夜给爹娘焐脚炉时,把自己的手先焐热;是种地归来,先给娘捶背再喝自己的水;是哪怕穷得只剩半块饼,也要掰成两半,把软乎的那半塞给爹。"
刀疤流民突然抽了下鼻子。
陈昭之看见他放在膝头的手在抖,指缝里露出半截红布——那是块被洗得发白的襁褓,边角还绣着朵褪色的石榴花。
"上个月,张阿婆家的牛丢了。"陈昭之话音一转,"今早我去巡营,见牛在村东头吃草,牛脖子上挂着张纸,写着'前日饿昏了眼,对不住阿婆'。"他刻意顿了顿,看着台下众人的眼睛亮起来,"写这字的人,现在就坐在你们中间。"
全场哗然。
那个偷羊的少年猛地站起来,脸红得像要滴血:"是、是我叔!
他前日从胡地逃回来,饿了三天......"话没说完,后排传来抽噎声——刀疤流民正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襁褓上的石榴花被眼泪洇得更深了。
"儒堂的灯,照的不是对错。"陈昭之走下案台,蹲在少年面前,"是照见心里的软处。"他伸手揉了揉少年乱蓬蓬的头发,"你叔要是愿意,明日来我这领袋麦种——咱边民的手,该握锄头,不该摸偷牛的绳。"
少年用力点头,眼泪啪嗒啪嗒砸在砖头上。
陈昭之起身时,瞥见窗外有道倩影闪过,月白裙角沾着草叶——是谢灵韵。
这姑娘最近总来得晚,说是要去村西头给老妇们讲《女诫》,可陈昭之知道,她是在等那些羞于白日露面的妇人。
"陈兄。"
谢灵韵掀帘进来时,怀里抱着卷竹简书。
她发间的木簪斜斜插着,显然是跑过来的:"村东头王婶子说,昨夜听见儒堂有'呜呜'声,说是鬼哭。"她眼底闪过促狭的笑,"我去看了,是风穿过后墙的破洞。"
陈昭之挑眉:"那你怎么回的?"
"《易传》有云:'精气为物,游魂为变。
'圣人之道,本就顺阴阳、通天地。"谢灵韵展开竹简,上面密密麻麻抄着《系辞》,"我跟王婶子说,那'呜呜'声是天地在听咱们讲经,欢喜得首叹气呢。"
窗外传来王铁山的怒喝:"站住!哪来的?"
两人快步出去,正见王铁山横刀立在院门口,刀身映着月光,泛着冷光。
三个裹着毡帽的人缩在墙角,最前面的那个举着双手,声音发颤:"军爷饶命!
我们是......是来听经的!"
王铁山刀尖微垂,却没收回:"听经?大半夜摸黑往墙根钻?"
"我们......"中间那人扯下毡帽,露出张满是胡茬的脸,"我们是从雁门关逃过来的,听人说这儒堂夜里讲经能治心病。"他掀起衣襟,露出腰间一道狰狞的伤疤,"我这伤是被匈奴人砍的,夜里总梦见他们举刀......可昨夜在墙外听了半宿,竟没做噩梦。"
陈昭之看向王铁山,老兵哼了声,把刀插回鞘里:"下次再摸黑,打断腿。"他转身时冲陈昭之挤了挤眼,粗声粗气,"您继续讲,我去后墙补那破洞——省得风再'呜呜'哭。"
夜更深了些,陆元清抱着个布包摸进儒堂时,陈昭之正借着月光整理课稿。
小吏的官靴上沾着泥,显然刚从县衙回来:"陈校尉,这是新抄的《晋律·户婚》。"他压低声音,把布包推过去,"还有......"他从怀里掏出块木牌,漆色未干,"县丞批了,儒堂即日起算'乡学',每月能领三石米。"
陈昭之接过木牌,指尖触到上面"北疆第一乡学"的刻痕,烫得几乎要松手。
陆元清搓了搓手,目光扫过满墙的课稿:"这些日子,连县里的书吏都在说,儒堂的娃会背《弟子规》,比县学的秀才还溜。"他突然笑了,"我阿爹昨日跟我说,要是早二十年有这地方,我娘临终前也能听我念段《孝经》......"
更鼓敲过三更时,陈昭之独自留在儒堂。
案头油灯将灭未灭,他闭着眼,系统提示音在识海炸响——"文气突破童生极限,晋升秀才。"
暖流从丹田升起,顺着经脉涌向指尖。
陈昭之猛地睁眼,只见右手虚空中浮着柄半透明的短剑,剑身流转着淡金色的光,像用《论语》的字拼成的。
他伸手触碰,剑身微微发烫,却不灼人。
"文剑初形......"陈昭之喃喃,指尖轻轻划过剑身,"等北疆的百姓都能挺首腰杆,这剑,该去斩胡骑的马刀了。"
他正想收了文气,窗外传来脚步声。
周义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带着股子久在军中的肃杀:"陈校尉,明日卯时,按您说的,把兵卒们带到校场?"
陈昭之将文剑收进识海,嘴角扬起抹淡笑:"去。"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该让这些拿惯了锄头的手,也握握真正的刀枪了——不过得先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而战。"
周义应了声,转身消失在晨雾里。
陈昭之摸着案上的《孝经》,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清越的鸡鸣。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鸡鸣声里会多些新的东西——或许是孩童背诵《弟子规》的脆响,或许是老兵们擦刀时的低吟,又或许,是千万人一起念"礼义廉耻"的声音,响得能震落城墙头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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