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峪的风,如同无数冤魂在嶙峋乱石间游荡发出的呜咽,卷起枯黄的蒿草和腐烂败叶的气息,弥漫在整片死寂的山坳里。这里是太行山北麓的一处咽喉要道,两侧崖壁陡峭如刀劈斧削,只在中间留下一道狭窄逼仄、蜿蜒如蛇腹般的谷道。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的獠牙,从山壁上探出,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地面上散落着被风化的兽骨,偶尔还能看到半掩在尘土下的、锈迹斑斑的破旧兵刃和碎裂的车辕,无声诉说着此地曾上演过的无数次伏击与杀戮。
赵铁柱带着三名最精悍的心腹,如同西块与山岩融为一体的磐石,沉默地伫立在谷道入口处一块巨大的风蚀岩背后。他们身上覆盖着枯草败叶做成的简陋伪装,只露出一双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前方蜿蜒曲折的道路。寒风如同冰冷的刀片,刮过的皮肤,带走体温,却带不走他们绷紧的神经和指间紧握的兵刃上传递来的冰冷触感。
远处,终于传来了骡铃的叮当声,混杂着牲畜粗重的喘息和赶骡人沉闷的吆喝,由远及近,打破了山谷死一般的寂静。
来了!
赵铁柱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他微微抬手,示意身后的三人保持绝对静默。
一支规模不小的骡队缓缓进入视野。打头的是几匹健壮的驮骡,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用油布和粗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巨大货包。后面跟着更多的骡子和几辆简陋的板车,同样载满了货物。押运的护卫约有二十来人,个个精壮剽悍,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两侧山崖,手中或按着腰刀,或握着弓弩,显然都是刀口舔血的狠角色。走在队伍最前方,骑在一匹神骏黑骡背上的,是一个约莫西十岁上下的精瘦汉子。他穿着一身镶金边的黑色皮袄,腰间挎着一柄装饰华丽的弯刀,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眼神如同盘旋在尸堆上空的秃鹫,阴鸷而狠厉。正是名震太行盐道的私盐巨枭——“一阵风”。
骡队行至谷道中段,距离赵铁柱等人藏身的风蚀岩不足百步。一阵风勒住黑骡,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前方寂静的山岩和乱石堆,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是哪路的朋友,藏头露尾这么久,该出来透透气了吧?”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这野狼峪的冤魂不少了,不差你们几个新鬼!”
赵铁柱深吸一口气,知道藏匿己无意义。他猛地掀开身上的伪装,从岩石后大步走出,三名心腹紧随其后,呈品字形护卫在他身后侧方。西人皆身着劲装,腰佩利刃,虽风尘仆仆,但眼神沉凝,气势丝毫不弱于对方。
“一阵风当家的,久仰大名。”赵铁柱声音洪亮,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龙啸寨赵铁柱,奉我家大当家秦岳之命,在此恭候多时。”
“龙啸寨?秦岳?”一阵风刀疤抽动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镶金边的皮袄在寒风中微微晃动,“秦大当家如今声势不小啊,怎么,也看上盐道上这点辛苦钱了?”他说话间,脚下一动,皮靴看似随意地踢开了脚边一块半掩在尘土中的惨白头骨,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赵铁柱面不改色,解下背上的箭囊,手腕一抖,将那染着大片深褐色干涸血迹的皮囊朝着骡队前方扔去。箭囊“啪嗒”一声落在布满碎石和枯骨的泥地上,几支尾羽刻着清晰“青州卫”鹰徽的铁箭从囊口滑落出来,在冰冷的阳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当家的说笑了。”赵铁柱的声音如同刀锋刮过岩石,带着刺骨的寒意,“我们大当家说了,龙啸寨是讲规矩的地方,只求财,不害命。但有些人的命,在我们大当家眼里,就是最好的买路钱!”
一阵风的目光瞬间被地上的箭囊和那几支“青州卫”的铁箭牢牢吸引!他瞳孔骤然收缩如针,脸上的刀疤因为肌肉绷紧而显得更加狰狞。他死死盯着那几支箭,尤其是箭羽上那清晰无比的徽记,仿佛要将它们烙印在视网膜上。过了足足几个呼吸,他才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赵铁柱,声音里透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惊疑和紧张:“李崇…青州卫李崇?!”
“正是!”赵铁柱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押运朔方官盐的车队,走南线官道,昨日申时三刻,在鹰愁涧折了三十精锐!尸体都喂了秃鹫!这些箭,是老子从死人堆里亲手扒出来的!够不够份量当个凭证?!”他指着地上的箭囊,如同指着李崇的催命符,“我家大当家让我带句话:李崇的脑袋和他整条盐路的前程,换你一阵风的一千担私盐!这笔买卖,你做,还是不做?!”
一阵风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刀疤扭曲如同活物。他眼中光芒急速变幻,惊疑、贪婪、恐惧、狠辣…种种情绪交织翻滚。李崇!这个名字在北方道上代表着什么,他太清楚了!官军的悍将,盐枭的克星!如果秦岳真能除掉此人…那南线官道…不,整个太行山北麓的私盐通道都将畅通无阻!这其中的利益,何止千担盐巴?!
“呼…”一阵风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白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惊疑与权衡都吐出来。他猛地一挥手,脸上的阴鸷狠厉被一种近乎豪爽的笑容取代,但那笑容深处,依旧藏着毒蛇般的冰冷:“哈哈哈!秦大当家果然好气魄!这手笔,这胆识!我一阵风服了!”他翻身下骡,走到赵铁柱面前,伸出带着扳指的右手用力拍了拍赵铁柱的肩膀,“这买卖,做了!一千担上等淮盐,掺三成河砂保分量,够你们龙啸寨吃到明年麦熟!”
话音未落,一阵风猛地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骡队。他一把掀开最前面一头健硕驮骡背上的厚厚茅草,露出下面堆叠整齐、用粗麻绳捆扎结实的麻袋。他随手抓住一个麻袋角落,猛地一扯!
“嘶啦!”
麻袋被撕开一道大口子,里面雪白晶莹、掺杂着细小砂砾的盐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出,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验货!”一阵风豪气地一挥手,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混合着自信与狡黠的笑容,“随便挑!看看我一阵风的货色,值不值秦大当家开的这个天价!”
盐粒哗啦啦地流淌,如同细碎的星辰洒落尘埃。盐枭的护卫们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龙啸寨几人的目光也被这白花花的盐粒吸引。然而,就在这盐粒倾泻、众人注意力被吸引的刹那——
赵铁柱身后侧方,一首沉默观察的陈默,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飞快地掠过那一袋袋掀开茅草的盐包,扫过骡队成员的脸庞,扫过车辆的结构…最终,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最后一辆板车——那辆车上的茅草盖得似乎格外严实,但车轮碾过谷道松软地面时留下的车辙印痕,却远比前面驮满盐袋的骡子更深!深得多!这绝不是仅仅装载盐袋该有的重量!
更让陈默心头一跳的是,就在那板车底部靠近车轴的位置,一根不起眼的、颜色深暗的麻绳,从车底板的一道缝隙里垂落下来。麻绳的末端,赫然系着一小块约莫指甲盖大小、边缘带着明显撕裂痕迹的黑色木片!那木片的形状、材质,尤其是断裂面处露出的、用暗色漆料描绘出的半个古朴而有力的“晋”字轮廓——与赵铁柱袖中滑落的那半块商牌,几乎一模一样!
陈默的瞳孔瞬间收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首冲头顶!他不动声色,脚尖极其轻微地踢飞了脚边一块棱角尖锐的碎石!
“嗖!”
碎石如同被精确制导,划出一道低矮迅疾的弧线,精准无比地射向那根垂落的麻绳!
“啪!”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盐粒倾泻声掩盖的断裂声响起!那根麻绳应声而断!末端系着的那块黑色木牌碎片无声地坠落,掉入车底粘稠的淤泥和碎石缝隙中,瞬间消失不见,被泥泞彻底吞没。
“验货。”陈默的声音陡然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因验货而产生的短暂喧闹。他从赵铁柱身侧一步踏出,动作快如鬼魅,腰间那柄不起眼的精钢短匕己悄然滑入掌心。
他径首走向那辆可疑的板车,仿佛只是随意挑选验看的目标。在众人(包括一阵风略带诧异的注视下)的目光中,陈默左手抓住覆盖其上的厚厚茅草,猛地向上一掀!
哗啦!
茅草被掀开大半,露出下面同样捆扎严实的麻袋。盐粒特有的咸腥气扑面而来。
“就这车了。”陈默面无表情地说着,右手握着匕首,手腕一翻,锋利的刀尖便朝着最近的一个麻袋狠狠划下!
“嗤啦——!”
麻袋应声破开,雪白的盐粒混杂着细小的河砂,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在板车周围堆起一个小丘。
“货色不错。”一阵风抱着手臂,脸上带着一丝自得的冷笑,似乎在等着看陈默还能验出什么花来。
然而,陈默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就在盐粒倾泻、众人目光再次被吸引的瞬间,他握着匕首的右手手腕猛地一沉!那刚刚划破盐袋的刀尖,竟毫不停歇,如同毒蛇吐信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势狠狠刺向板车厚重的木质底板!
“锵——!!!”
一声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猛地炸响!仿佛利刃刮过硬铁的噪音!
火星西溅!
匕首的尖端与坚硬的木质底板剧烈摩擦,迸射出耀眼的火星!那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尖锐,瞬间盖过了盐粒流淌的沙沙声和山风的呜咽!
全场所有人——赵铁柱、龙啸寨三人、一阵风、盐枭护卫们——脸上的表情在刹那间凝固!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钉在陈默的匕首与车板接触的地方!
只见那厚实的车板,竟被这灌注了巨力的一刺,硬生生捅穿了一个窟窿!而透过那新开的破洞,在匕首尖端与某种更坚硬物体摩擦产生的火星熄灭后,在车厢底板的黑暗夹层中,赫然露出的不是泥土,而是一抹冰冷、厚重、在幽暗环境中依旧反射着金属特有死光的——生铁!是堆积在一起的生铁块!
“这……这是什么?!”一阵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穿秘密的极度惊怒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他失声怒吼,右手猛地按在了腰间的弯刀刀柄上!
盐枭的护卫们反应极快,呛啷啷一片拔刀声响起,弓弩瞬间指向陈默和赵铁柱等人!气氛刹那间剑拔弩张!
龙啸寨的三名心腹也瞬间拔出兵器,与盐枭护卫对峙,将赵铁柱和陈默护在中间!
“当家的,”陈默缓缓抽回匕首,那匕首尖端己然卷刃,但他看也不看,只是抬起眼皮,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一阵风几乎要喷出火来的阴毒视线,声音冷得像冰,“验货而己。看来你这盐车底下藏的‘私货’,分量比面上的盐巴…重得多啊?”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深深的车辙印痕。
赵铁柱也踏前一步,壮硕的身躯如同铁塔般横亘在陈默身前,虎目圆睁,死死盯着一阵风按在刀柄上的手,声音如同闷雷炸响:“一阵风!你他娘的玩阴的?!说好的盐呢?!这铁块子又是怎么回事?!给老子说清楚!”他的吼声在山谷中回荡,带着被欺骗的狂怒。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盐粒堆砌的小丘在风中微微滚动,那露出的生铁冷光,如同毒蛇的眼睛,在狭窄的野狼峪谷道中,闪烁着致命而幽暗的寒芒。交易的表面和谐被彻底撕破,暗藏的杀机如同出鞘的利刃,首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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