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淡淡的清朗声音从院门外响起，
带着些笑意，也带着些抱歉之意：
“是谁人告诉的胡三姑娘？小道岂有不要胡三姑娘之理？”
与这声音一并传来的，还有“哒哒哒”的轻轻脚步声。
胡三姑娘那毛茸茸的躯体在这瞬间顿时颤抖了一下，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将时间给停滞了住。
她下意识想转过头去看，但心底里却又有些害怕，
害怕这声音只是自己的幻觉，害怕当自己转过头去后，却看不见自己心心念念的那道人影。
院门外那人似乎也并不着急，只是静静站在门外，隔着漆着斑驳红漆的木门静静看着院门内的胡三姑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了住。
也不知过去多久，
胡三姑娘方才长长呼吸两口，而后倏忽将小脑袋朝后面转去，那一对琥珀色的漂亮眼睛里已是溢满了泪水，却始终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并未流。
泪水像一层薄膜，令视线显得虚幻了不少，好似隔着一层水雾，看见的场景都透着一股淡淡的扭曲感。
无论是院中的草坪，还是院前的漆红木门，
亦或者是，
那正站在门外，穿着灰扑扑道袍，随意梳着头发，对自己宛然微笑的清朗道人。
“胡三姑娘…”
许砚的清朗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次，当视线与耳朵一起捕捉到了许砚已经回来的痕迹，胡三姑娘心底里那股子不真实的虚幻感觉才彻底消失。
“…”
她依旧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但斑驳眼珠里水花却是再无法继续在眼眶里打转儿了，而是一点一点从眼眶里流转出来，划过那毛茸茸的可爱脸颊，凝成珠子坠在地上，“吧嗒吧嗒”砸碎四溅。
“抱歉…”许砚的声音又接着响起，似是想要解释，
但在这时候，胡三姑娘那原本耷拉着的毛茸茸大尾巴却是先竖了起来，抢先道：
“小道士回来了。”
“那说好的，带胡三姑娘去吃鸡呢？”
她并没有再去提许砚此次闭关总共闭了多久时日，也没去说自己这些年来是如何如何…只是扬起那张漂亮的小脸蛋，大眼睛里虽然还泛着些泪花，眉眼却弯曲的好似月牙一般，里面蕴着蜜糖：
“去长安最大的酒楼，吃最美味的鸡。”
“小道士还记得吗？胡三姑娘和小道士离开大唐前，曾去过的那个酒楼，胡三姑娘想吃那里的鸡。”
胡三姑娘所说的，
便是那红樱楼，
彼时许砚刚刚解决了深宫中的杨贵妃，正打算离开长安前，曾带着胡三姑娘去过一趟红樱楼，那时候的长安已是彻底乱了，红樱楼内的掌柜等都卷着银子逃了，唯独剩个店小二，还是许砚自带的鸡肉，让那店小二烹煮，最终才吃到的鸡。
离开长安前，他还曾赐了那店小二张小三一道炁，说是日后如若有机会的话，还会带着胡三姑娘去吃。
…
脑海中回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许砚再看向胡三姑娘那张毛茸茸的漂亮小脸。
虽然胡三姑娘脸上带着笑，但眼神里其实还是带着些隐隐约约的幽怨的。
点了点头，声音清朗：“好，胡三姑娘想吃，小道便带胡三姑娘去吃。”
说罢，
许砚缓缓走过去，将胡三姑娘抱起，朝那院中老槐槐先生点了点头，算是行礼后，便迈步朝前一踏，
突然之间，身子便已如消融的春雪般从昆州城内消失，
再一眨眼，就已踏着云霭来到了长安城上空。
如今的长安城，已不再叫做长安了。
自从陈大胜等人建立新朝之后，这长安城依旧还被定为都城，只是换了个名字，叫做“玉京”
新朝初建，天下大定。
早先时候乱成一糟的城池已缓回了一口气，重新变作先前那副繁华京都之景。
街巷两侧，商贩叫卖，画船雕坊，杂耍卖艺，人间烟火气，颇显得喧嚣热闹，俨然已有了些一国之中心，天下之中心的模样。
“做的不错。”
许砚飘在云端之上，低眸看向下面的一片繁荣之景，不免也是点了点头，自觉自己之前的选择并不算错，当初，选中陈大胜这一批人，并说给他们些治世之道的行为，并不算是白做。
他倒是也没自负到觉得自己的几段话就能彻底影响天下的走势，将一个原本的封建社会变成真正的现代社会…但按着许砚看来，至少，自己当初的那几段话，让这天下百姓能过的比原本好了些，让这世道能比之前少了许多黑暗，如此其实就够了。
胡三姑娘缩在许砚怀中，那张毛茸茸的可爱小脸上带些好奇神色，也是不断朝下面的百姓们看去。
许砚瞧着这白狐的模样，突然没由来地问了一句：
“胡三姑娘不生气吗？”
“哦？“小白狐抬起了脑袋，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许砚：“为什么生气？”
“因为小道闭关许久，让胡三姑娘等了许久。”
“不生气的。”小白狐摇了摇脑壳，又补充道：“或许原本是有些生气的，但是胡三姑娘知道，小道士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小道士是在做真正的好事，这样一想，胡三姑娘也就不生气了。”
“…好。”许砚瞧着小白狐这副懂事的模样，一时间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也就什么也都不再说，伸手摸了摸胡三姑娘的脑壳，而后倏忽间从天空之上消失，
再次出现时，就行走在玉京大街上。
明明这一道人一白狐的组合在玉京街巷上颇显得奇特，应该是能吸引许多的目光，
但奇怪的是，周围如织的行人却好似根本瞧不见这两道身影一般，各自照旧走着自己的路，忙活着自己的事儿。
偶尔有行人径直就像是什么也没看到般，扑剌剌就朝着许砚撞来，
但在撞到许砚的瞬间，却像是穿过了一层烟雾一般，径直就走了过去。
一道人一白狐，像是走在这城中，却又像是不在这城中，反而是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内里，显得分外神异。
胡三姑娘缩在许砚怀中，那对毛茸茸的脑袋不时朝四面看去，大眼睛里时不时透出些好奇神色。
自从许砚闭关以后，胡三姑娘的性子就要显得比之前稳重了许多，平日里就待在昆州城那院落当中修炼，闲来无事与院中的槐先生聊聊天，也很少出门去做些什么，
如今许砚再次回来后，
小白狐胡三姑娘的性子似乎又恢复如初，
有了些之前的懵懂和灵动感觉，此刻正好奇地一对漂亮的大眼珠盯着街道两侧琳琅满目的商品，
但其实也能看出些胡三姑娘这些年来的变化，
比如，现如今的她，已是不会再用爪子去触碰了。
许砚笑吟吟看着这一幕，每当胡三姑娘看向一个物件时，便都会伸手将那东西取下，之后留下一锭银子。
街巷两侧的商贩们看不见许砚和胡三姑娘，但过段时间后，却都会发现，自己的铺子上少了些东西，又多了些银子。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
不知不觉，
一人一狐便已站在了当初那红樱楼前。
举目眺望，红樱楼已换了一副模样，比起之前少了许多华贵感觉，但却又偏生多了些淡雅古朴的味道。
楼内并没坐多少人，大多都是些有些风骨的读书人，或是锦袍玉食，或是衣裳破旧，并不以兜中银两多少为贵，反倒好似更看重些素养。
这样的酒楼，放在这天下，倒算是独一份了。
而穿行在酒楼内里的店小二，也大多瞧上去颇有些读书人的味道，并不似寻常小厮一般，行走做事自有一番风骨在。
“倒是有些意思…”许砚瞧着这一幕，唇齿上却是挂上了些笑意，再继续朝内里去看时，并没在一众小厮当中看见当初那个名唤赵小三的店小二的身影，
双眼之上微微汇聚起灵炁，再朝酒楼内里去看，
于其中一间房里寻到了那赵小三的身影。
十载光阴过去，这赵小三已从当初的青年人模样变成了个中年人模样，时光也褪去了他身上的市井气息，反倒是在他身上多留了些清雅意味。
当初许砚留在这赵小三身上的丁点灵炁，如今也被这赵小三所蕴养，让他颇有些淡淡的出尘意味。
当初，
许砚并着胡三姑娘离开后，
这赵小三思索良久，最终并没选择离开，反而是留守在了红樱楼内，靠着许砚当初留下的银两勉强度日。
他记得那位道长说的话，
日后再回来时，兴许还会再来这酒楼一趟。
于是赵小三便等着，将这酒楼一直开着，
直到后来，陈大胜等人的队伍打进城里，建立新朝后，赵小三才知道：
原来那位当初来酒楼里吃鸡的道人和小狐狸，竟便是将这大唐从水火当中拯救出来的万法道君与狐仙娘娘。
有了陈大胜等人的照顾，
他这酒楼的生意自然不会差，
但赵小三却也并未如先前的酒楼老板一样，将红樱楼建成专供王公贵族的酒楼，
反倒是立下了规矩，
来这红樱楼内吃食，不需银两，
但需得是真正意义上的善人，好人，风雅之人。
若是恶人，俗人，便是给再多的银两，也莫想踏入红樱楼内一步。
做出这个决定，倒也并不是因为其他，
只是赵小三觉着，若是那位道君老爷日后当真再来的话，让道君老爷看见这红樱楼变作满是金钱腐臭味的场所，只怕也会不满，
虽说他也明白，那位道长老爷兴许当时只是随口说了那么一句，
那般的高人，其眼界定然不会单单只放在这小小的一国当中，也自然有极大概率并不会再回到这红樱楼，
但那又如何呢？
只要有一丝可能，赵小三都决定要这么做，
当初，他潦倒之时，正是这道君老爷给了他丁点希望，若是没有当初道君老爷登门，如今的他，只怕早已死在了这些年来的乱世当中，又怎么可能做了这红樱楼的老板？
赵小三觉得，人，还是要有些知恩图报的心思才对的。
这日，他继续待在自己房中，细细蕴养着道君老爷当初留下的那道灵炁。
这只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灵炁，并没什么特殊功效，无非是日日蕴养下去，能有些延年益寿的功效，也能不知不觉改变一个人的气质而已。
赵小三这十年如一日的蕴养，可谓颇有成果，
如今的他虽已三十好几，
但表面上瞧上去，却还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一般。
“赵小三？”
突然之间，房间里响起淡淡的声音。
缥缈，虚无，却又显得很是熟悉。
脑海中的记忆被引出，赵小三身子猛地一颤，连忙睁开眼睛，朝四下打望而去。
这声音…
是当初那位道君老爷的声音…
一定是的！没错的！
这些年来，赵小三几乎日日都在回忆当初那位道君老爷与他的短暂交流，所以虽然已过去了许多时日，但赵小三却依旧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音定然就是许砚的声音。
睁开眼睛，
只见面前的房间里倏忽出现了一道穿着灰扑扑道袍的身影。
唇红齿白，怀中抱着毛茸茸的白狐，与当初几乎一模一样，
十年时间，好似根本没在这位道君老爷身上留下些许痕迹。
“老，老爷。”
赵小三慌不忙倒头就想拜，但膝盖还未弯下去，就被虚空中一股力给扶了起来：
“无需多礼。”
许砚唇齿上挂着笑，将手中几只买好的整鸡递给赵小三：
“依旧还和先前一样…”
“是，是…”赵小三接过整鸡，恍惚了一下，好似在这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十年之前，之后竟也是莫名放松了下来，嘴角挂着笑意，像是当初，自己还是个店小二时一般笑道：
“来！爷！这边请！”
“还是之前那房！咱这些年来，那房间可没接待过旁人，一直都给爷您留着！”
…
依旧还是当初那个房间，
依旧是窗前，
一打眼就能看见外面江水，看见潮水翻涌，看见人流如织。
许砚与小白狐胡三姑娘相对而坐，
一时无言。
片刻后，许砚笑吟吟看向胡三姑娘身后的七条尾巴：
“胡三姑娘如今，已能化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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