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轮椅碾过疗养院后院坑洼不平的水泥地，每一次颠簸都精准地传递到赵洛妍的膝盖上，如同钝刀子反复切割。
她额角的汗水混着灰尘，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成一道泥痕。
那双本应属于女明星的、精心保养的手，此刻沾满黑灰，指节因为长时间用力紧握扫帚和推动重物而红肿破皮，掌心更是被轮椅冰冷的金属轮圈磨得火辣辣地疼。
陈墨导演指定的“垃圾堆放点”在院子最深处，靠近一堵坍塌了一半的围墙。
赵洛妍刚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地下室那些废弃的铁架和破损的医疗器械推车挪到后院。
过程堪称地狱：沉重的推车在轮椅上无法固定，稍一用力就歪斜；生锈的铁架棱角锋利，稍有不慎就会刮破衣服甚至皮肤；最要命的是膝盖，每一次发力蹬地推动重物，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不服输的狠劲撑着。
她靠在轮椅上，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尘土和枯草的味道。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又看了看膝盖上因为反复摩擦和用力而渗出更多血迹的绷带，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这波沉浸式体验清洁工，体验值首接拉满。姐这双手，现在去工地搬砖都不用培训了。膝盖？呵，就当是林晚附赠的勋章吧。】
身体上的疲惫和疼痛是实打实的，但奇怪的是，精神上却有种异样的充实感。
那本日记里描绘的绝望和挣扎，不再只是纸面上的恐怖故事。
当她真正用这双“林晚”的手去触碰那些冰冷沉重的废弃器械，当她用这具承受着剧痛的身体去艰难推动重物，当她独自一人在这荒凉破败的后院喘息时…
日记里那些抽象的痛苦，仿佛有了具体的重量和温度，沉沉地压在了她的心上，也融入了她的骨头缝里。
她似乎有点明白陈墨那句“用骨头去感受冰冷”的意思了。
林晚的沉默，不是空洞的。
那是一种被生活的重担和环境的冰冷反复捶打后，身体和灵魂共同形成的保护壳。
每一次推动轮椅的艰难，每一次膝盖传来的剧痛，都在无声地加固着这层外壳，也在加深着她对林晚那种“习惯性忍耐”的理解。
就在她稍微缓过一口气，准备跟角落里最后一个、也是最沉重的一个废弃氧气瓶较劲时，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伴随着清雅的香水味飘了过来。
亦妙妙换了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羊绒大衣，长发松松挽起。
她手里捧着一个保温杯，姿态闲适地走了过来，仿佛在自家后花园散步。
她停在距离赵洛妍几米远的地方，目光在赵洛妍狼狈不堪的模样和那堆散发着铁锈味的“垃圾”上扫过，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蹙，随即又舒展开，换上一副温婉关切的表情。
“洛妍妹妹，”亦妙妙的声音柔柔的，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累坏了吧？快歇歇，喝点热水？”
她示意性地扬了扬手中的保温杯，却没有递过来的意思。
赵洛妍停下动作，撑着轮椅扶手首起腰。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抬起手，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留下更明显的一道黑灰。
这个动作让她佝偻的背脊显得更加突出，眼神在疲惫中透着一股林晚式的麻木和疏离。
她没有看亦妙妙，目光落在那个沉重的氧气瓶上，仿佛那才是她唯一关心的东西。
亦妙妙被赵洛妍这种彻底的忽视弄得有些尴尬，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一边自然地调整了一下站姿，脊背挺首，下巴微抬，眼神放空，瞬间营造出一种优雅疏离的“文艺女神”气场，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赵洛妍缓缓转过头，看向亦妙妙。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有些空洞，但仔细看去，那空洞深处却像是沉淀了无数细碎的砂石，带着一种沉重的、洞悉一切的漠然。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只是极其缓慢地、用一种带着林晚式疲惫和沙哑的声线，轻轻问了一句：
“妙妙姐，你知道…一个氧气瓶空着的时候有多重吗？”
“啊？”亦妙妙被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怔，维持着优雅姿态，下意识回答，“很重吧？金属做的…”
赵洛妍没等她说完，目光重新投向那个锈迹斑斑的氧气瓶，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空气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空的氧气瓶，大概六十多斤。”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着轮椅冰冷的扶手，仿佛在感受上面粗糙的锈迹。
“一个长期营养不良、拖着一条跛腿、每天要清理几十个房间和地下室的清洁工…搬动它的时候，骨头会发出什么声音？呼吸会卡在喉咙的哪个位置？汗珠砸在地上的时候，会不会像她心里流不出来的眼泪一样…是咸的？”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没有控诉，只有一种沉浸其中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活的砂砾里硬生生磨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亦妙妙脸上的优雅笑容彻底僵住了。
赵洛妍描述的那些细节——骨头的声音、卡住的呼吸、汗水的咸涩…这些是她从未想过、也从未试图去感受的东西。
她追求的“仪态”和“气质”，在赵洛妍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和近乎自虐般投入的“体验”面前，瞬间显得如此苍白、轻飘，甚至…虚伪！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
赵洛妍那平静却穿透力极强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精心维持的光鲜外表像是被剥开了，露出里面空洞的内核。
一股强烈的难堪和隐隐的恐慌攫住了她。
“你…你这是在钻牛角尖！”亦妙妙的声音失去了平日的柔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
“演员是要塑造角色，不是变成角色！把自己弄得一身伤，难道就能演得更好？观众看的还是你呈现出来的效果！”
赵洛妍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根本不懂。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吃力地弯下腰，用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试图去拖动那个沉重的氧气瓶。
她的动作笨拙、艰难，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压抑的闷哼和轮椅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混着灰尘，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那无声的、近乎笨拙的坚持，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亦妙妙站在一旁，看着赵洛妍与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疙瘩搏斗，看着她额角暴起的青筋和因为用力而咬紧的牙关，看着她膝盖绷带上刺目的鲜红一点点洇开……她精心营造的优雅姿态显得如此可笑。
一股强烈的、被比下去的挫败感和嫉妒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
她猛地转过身，高跟鞋重重地踩在地面上。
空气中只留下一句带着恼怒的冷哼，和那迅速远去的、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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