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退位那年冬天,太行山褶皱深处的林家村,落了头场雪。
五岁的林砚裹着蓝布棉袄,蜷在暖炕一角。
琉璃窗外,雪片簌簌地往墙根里钻。
穿越第三日,他仍会不自觉地右手虎口,那里,本该有三十年批阅公文磨出的厚茧,如今只剩孩童细嫩的掌纹。
破碎的记忆,在发热的颅脑里,叮咚碰撞。
原身是潞安府布商林永年的嫡长子,上月被送来乡下祖宅避乱。
族长爷爷林广福,是村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祭祖时,藤条往青石阶上一抽,连村头老黄狗都不敢吭声。
可就是这个古板老头,秋收时,见孙子把麦垛堆成了王八样,也只会揪着胡子笑骂:“小猢狲!”
“喝了姜汤再闹腾。”奶奶端着粗瓷碗掀帘进来,蒸腾的热气糊满了小屋。
三天前也是这般大雪,原身带着一帮泥猴崽子,在晒场疯跑,棉鞋浸透了雪水。
等爷爷从县里领了剪辫子的告示回来,孩子已烧得胡话连篇。
林砚正是从那时穿越过来,占了这个五岁小孩的身体!
窗根底下,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虎子顶着满头雪钻进屋,怀里抱着结冰碴的酸菜缸子:“俺娘让送的!”后头跟着的二丫举着草编蛐蛐笼,红头绳被风吹得乱飘。
这些佃户家的孩子,平日砍三捆柴,才能换块糖吃,唯有林砚从城里带来的玻璃弹珠,能让他们眼睛亮上半天
林砚刚要下炕,眼前猛地发黑。
他摸到枕边那匹黄杨木雕的小马,马尾还沾着前些天打雪仗蹭的泥,蓦然想起原身举着它当令旗的“威风”。
什么孩子王,不过是仗着爷爷宠溺。
药汁的辛辣在舌尖炸开,呛得他弓背咳嗽。
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掌轻拍后背,力道却震得他胸腔发闷。
这躯壳太孱弱了。
他想。
“你爹捎信说城里不太平,让你在村里多呆些时日,来年秋收后,再接你回城进学堂。”爷爷的声音传来。
檐外雪光刺目,林砚望着虎子棉鞋上破开的洞,陷入怔忡。
这个冬天,在历史课本的空白处,正蛰伏着无数个“虎子”的剪影,去岁淮河大水冲毁三百万亩农田,直隶霍乱夺走五万性命,山西白喉疫情里,哭哑的母亲抱着死婴投了井。
而此刻,距离津浦铁路工人因欠薪暴动还有十七天,距河南红枪会抗捐,遭军阀屠村尚有八个月,离那震惊中外的“二十一条”签订,不过两年光景。
窗外,忽传来木轮碾雪的吱呀声,伴着断续铜铃。
林广福的旱烟杆,在门框敲出脆响:“自家的伙计,来收冬衣了。”透过窗户的琉璃,林砚望见五辆驴车碾过晒场,车辕插着的“晋昌布庄”三角旗,早已冻成硬片。
车队末尾,跟着十来个挑夫,扁担压弯如月,箩筐里靛蓝土布堆得冒尖,那是村里妇人熬夜纺就,换来的铜钱,能贴补一冬的开销。
“今年黄河决了六处口子”灶间飘来王婶压低的嗓音,陶瓮舀水声里裹着愁绪,“直隶淹了四十一县,逃荒的啃完树皮,开始吃观音土了。”
林砚数着房梁蛛网,前世读过的记载,浮现脑海:民国元年,全国水患致灾民逾百万。
冬雪未至时,保定城外饿殍已冻成青紫的人形路标。
暮色漫进厢房,二丫爹送来半袋黍米。
这沉默的佃农左手缺了三指,是去年在赵家煤矿背煤时,被升降铁笼生生轧断的。
“矿上又塌了。”他卸粮袋的胳膊直打颤,“三十多人困在二百丈深的井里,东家说透水巷道救不得,拿二十块现大洋……堵家属的嘴。”
林砚攥紧被角,指甲陷进掌心。
他记得县志上冰冷的数字:这年山西矿难死者逾千,最惨烈的阳泉矿难,尸体用运煤车皮整整拉了三天。
深夜,炭盆将熄未熄。
林砚在辗转间,摸到枕下的《三字经》,粗麻纸页上,歪歪扭扭写着“林砚”二字。
他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热泪便滚进鬓角。
穿越时,他还在整理明天的汇报材料,只觉得一阵心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晕迷之前,他的视线还停在“乡村振兴历史经验研究”的材料上,那里列出了民国初年的乡村经济数据。
而今,他却躺在历史最深的褶皱里,面临着最黑暗年代的生存压力。
林砚将脸埋进粗布枕头,记忆如洪水决堤。
他知道再过四年,这片土地将跪在《二十一条》的屈辱文书前;知道十二年后省港大罢工的汽笛会撕破黎明;清楚二十六年后南京城墙下的血海会淹没哭墙。
而更令他惶恐的,是明年将席卷山西全省的旱灾:全年降水仅280毫米(正常值450mm),锐减38%,其中春季(3-5月)不足50mm,麦穗将因此枯瘪。
受灾区域将覆盖太原盆地(徐沟、太谷)、临汾盆地(洪洞、襄陵)、上党盆地(长治、高平)。太谷、平遥等二十四县将颗粒难收,《大公报》将哀叹“麦收仅三成”。
粮价将如脱缰野马,太原的小米从每石4银元飙升至11银元。
最终,约十五万农民将被迫逃亡内蒙古河套垦荒,形成“走西口”的第二次悲壮高峰。
此刻,五岁的躯壳里翻涌着六十年后的灵魂,连指甲缝都渗出无力感。
但掌心的温度是真实的。
他摊开稚嫩的手,细数自己的筹码:族长嫡孙的身份是立足的根基;父亲经营的布庄,是条潜在的经济脉络;更重要的,是这双能穿透历史迷雾的眼睛。
雪粒子扑打着窗户,他想起曾读过的山西票号密档——光绪三年大饥时,祁县乔家开仓放粮的义举。
乱世中的火种,或许就该从这些被遗忘的褶皱里点燃。
一夜无眠!
鸡鸣破晓,他做了决定。
既然能在这乱世,重新活一遭,自己总得留下点痕迹。
五岁孩童的手太小,握不住改天换地的斧钺,但或许能让虎子有双不冻脚的棉鞋。
院墙外,北风呼啸着,卷走民国元年的余烬。
林砚蹑手蹑脚爬下暖炕。
仰头望着梁上悬着的腊肉,烟熏火燎的痕迹,像某种古老符咒。
他忽然明悟:自己改变不了即将到来的军阀混战,挡不住二十年后侵华日军的铁蹄。
但若能多救活一株麦苗,多教会一个孩童识字,或许就能在历史的滔天洪流中,为某一叶飘摇的扁舟,系上一根坚韧的缆绳。
晨雾氤氲,他踮脚取下沉重的门闩。
门外,百年皂角树的虬枝在雪地上,投下狰狞的影子。
供桌上,静静躺着半册《康熙字典》。
稚嫩的手指抚过“黎”字的释义——众也,从黍,从人。
雪光透过窗棂,落进冰冷的砚台里。
他凝视着那一点微白,心头豁然:或许这便是上天让他重活一次的深意,不必做那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只需成为一粒连接古今的黍种。
就如那株沉默的皂角树,根须正于冻土之下默默蓄力,只待惊蛰一声雷,便迸发出破土的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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