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混杂着汗馊、尘土和新生排泄物的气味,让林百草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背着那个磨得发亮的旧藤药箱,脚步匆匆地穿过新搭的流民窝棚区,直奔临时划出来的、位于窝棚区下风处更外围的一块空地。
空地边上,几个林家村的后生正挥着锄头,吭哧吭哧地挖着深坑。
旁边堆着成担的生石灰,刺鼻的气味倒是冲淡了些许空气中的浊气。
林百草认得领头的,是林永年本家的一个侄子,叫林有根。
“有根!坑挖深点!最少得一人深!”林百草扬声喊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石灰撒厚些!一层土一层灰,踩实了!这可不是小事!”
“百草叔,您放心!”林有根抹了把汗,指着旁边几个同样在挖坑的流民汉子,“东家交代了,按您说的办!一点折扣不能打!这几个兄弟也卖力着呢!”
林百草嗯了一声,蹲下身,打开药箱,开始调配一种气味浓烈的药水。
他动作麻利,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三十多个刚逃荒过来的流民,挤在刚搭好的简陋窝棚里,卫生条件可想而知。
去年长治府那场时疫怎么起来的?
不就是流民聚集,脏水横流,秽物露天,最后瘟神借着苍蝇老鼠的手,收了不知多少条命!
那惨状,他至今想起来都心头发凉。
他正忧心忡忡地搅和着药水,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林百草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百草叔,都安排上了?”林永年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沉稳。
林百草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却已是一村主心骨的汉子。
林永年穿着半旧的棉布褂子,裤脚上还沾着泥点,显然是刚从窑厂过来,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正在挖的石灰坑和远处窝棚区的状况。
“东家,”林百草指了指那些坑,“茅坑位置选得还行,在窝棚下风最外围。坑也按要求挖深,石灰备得足。但这只是第一步!窝棚里要勤通风,垃圾必须集中烧埋,喝的水必须是从村外那口水池里打上来烧开的!还有,那些孩子,我看好几个脸上都生了疖子,脏得很!得想法子让他们勤洗洗……”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说着,语气又快又急。
这不是他小题大做,是真见过鬼,怕了!
林永年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没有半分不耐烦。
等林百草说完,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百草叔,您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规矩,等下就让石头带人一条条去窝棚里宣讲清楚,贴在显眼处。谁犯了,第一次罚清扫整个窝棚区,第二次扣口粮,第三次……就只能请曹团长‘送客’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些正在小心翼翼整理窝棚的流民身影,语气放缓了些:“我知道,他们刚来,身上难免腌臜,习惯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改的。但咱们不能等到病倒了、疫起了再手忙脚乱。您费心配的这药水,是驱虫防疫的吧?待会儿就让有根他们提几桶过去,把窝棚里外,尤其是角落,都好好洒一遍。该熏的草药,您只管列单子,我让婉贞从库房给您拨。”
林百草看着林永年,心头那股压着的石头,莫名地松了些。
他见过太多“善人”,施粥舍饭时一脸悲悯,却绝不肯沾手这些“腌臜事”,仿佛流民的命只值一碗粥,至于他们怎么活、会不会病死,那是老天爷的事。
可林永年不同。
他不是在施舍,是在安置。
他把这些流民当成了要长久留下、要干活出力的人来看待!
给他们窝棚,是安身;给他们活计,是立命;而这挖茅坑、撒石灰、配药水、定规矩,则是实实在在地在保他们的命!这比施舍十碗粥,都更见真心。
“东家”林百草嗓子有点发堵,他指了指药箱里几包分好的草药,“这是些藿香、苍术、艾叶,熬成汤,每人每天喝一碗,能防时气,也能去去他们身上的湿毒秽气。就是……量有点大,费柴火也费药材。”
“费就费!”林永年毫不犹豫,“百草叔,您只管用!药材库房不够,我让人去潞安府采买!柴火更不是问题,工业区那边碎木刨花多的是!矿场那边还有无烟煤,三十几条命呢,这点花费,值!”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林百草怔住了。
他行医半辈子,听过太多“人命关天”的空话,却第一次在一个年轻东家嘴里,听到了如此朴素又如此有份量的“值”字。
不是出于什么大道理,就是觉得这三十多条命,值得他花这些药材、这些柴火、这些心思去保!
这心思,比村里那救命的新水源,更让林百草这个见惯生死的老郎中感到熨帖。
他看着林永年转身走向窝棚区,亲自查看窝棚的通风情况,还弯腰跟一个抱着孩子的流民妇人说了几句,那妇人连连点头,脸上带着感激和惶恐。
林百草默默地把药箱里配好的药水分装进几个木桶里,招呼林有根:“有根,来,提过去洒了!角落,床铺底下,都别漏了!”
他拎起一桶药水,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却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这林家村,有活命的水,有吊命的粮,有严苛的规矩,有热火朝天的活计让人挣命,如今,还有东家这实实在在、落到“腌臜处”的保命心思。
林百草忽然觉得,自己这身医术,在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上,或许真能派上大用场,救下更多的人命。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石灰、药水和远处窑火气息的空气,似乎也没那么难闻了。
林百草提着药桶,脚步似乎也轻快了些,朝着那些简陋却孕育着新希望的窝棚走去。
他得再去看看那几个生疖子的孩子。
他径直走向那个用破门板临时搭起的“病区”。
几个生疖子的孩子蔫蔫地靠墙坐着,小脸烧得通红,其中一个顶小的正哼哼唧唧地哭。
孩子的娘亲看到林百草,浑浊的眼睛里立刻迸出希冀的光,抱着孩子就往前凑:“林郎中,您可来了!快看看狗娃这疖子,肿得吓人!”
林百草放下药桶,没多言语,蹲下身仔细查看。
那疖子长在孩子的后颈,红肿发亮,顶端已经透出一点黄白。
他没嫌脏,伸出两根干净却枯瘦的手指,轻轻按了按边缘。
孩子疼得一哆嗦,哭声更大了。
“莫怕莫怕,阿爷给你上点好药,清清火毒。”林百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从药桶里取出一个小陶罐,用干净的木片挑出些黑乎乎、散发着浓烈清凉苦味的药膏,动作轻柔却极快地敷在那疖子上。
药膏刚沾上皮肤,孩子抽噎的声音就小了些,大概是那凉意压住了灼痛。
孩子的娘亲紧张地盯着林百草的手,又看看孩子渐渐平复下来的小脸,嘴唇哆嗦着,千言万语只化作了喃喃的一句:“谢谢…谢谢林郎中…”
林百草没抬头,专注地给另外几个孩子也换上了药。
看着那清凉的药膏覆盖住红肿的皮肤,看着孩子们因为疼痛缓解而微微舒展的眉头,听着那一声声带着浓重乡音、却无比真挚的“谢谢”,他心头那股暖流越来越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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