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书房
上首坐着新官上任的晋城东区区长苏伯钧。
他一身藏青色团花缎面的长袍马褂,熨帖得一丝不苟,眉宇间带着几分官威。
手指无意识地着细瓷茶盏的杯沿,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厅内众人,妹妹苏婉贞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衫黑裙,银凤钗在发髻间微闪;妹夫林永年坐在一旁,神色沉稳;最让他留意的,是那个坐在苏婉贞腿边小杌子上,正低头专心剥着炒花生的外甥林砚。
六岁的孩子,脸颊还带着婴儿肥,眼神却出奇的安静,仿佛周遭大人的凝重气氛与他无关。
“婉贞的信,父亲收到了。”苏伯钧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他看向林永年,“永年,晋城的情形,比信里说的还要糟。开春到现在,一滴像样的雨都没下。田里的土,干得跟香灰似的,一捏就碎。东区那一片,尤其是我苏家名下的几千亩地,墒情最差,河沟早就见了底,几口老井也快吊不出水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林砚的头顶,最终落在林永年脸上,语气加重了几分:“咱们自家的事,我就不说那些虚的。爹娘急得上了火,你二舅那边工坊用水也紧巴巴的。晋城府库那点水,杯水车薪,轮不到咱家头上。我这次来,不为别的,”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透着一股近乎破釜沉舟的决断,“就为咱苏家那六千亩地!那是苏家几代人的根基,不能眼睁睁看着它绝了收!”
林永年沉吟着,没有立刻接话。
苏婉贞轻轻拍了拍腿边的儿子,温声道:“大哥,旱情确实揪心。只是……”
苏伯钧抬手止住妹妹的话头,目光再次聚焦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上,语气放得极为和缓,甚至带上了一丝平日里罕见的、对着自家孩子才有的诱哄:“砚哥儿,大舅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孩子。”他刻意避开了“找水”这个具体的词,仿佛在谈论一件心照不宣的寻常事,“你看啊,晋城姥爷家那边,后园子里你最喜欢的那几棵老杏树,今年怕是开不了花了,叶子都蔫蔫的。还有姥姥给你留的蜜饯缸子,要是天再这么旱下去,做蜜饯的果子都没啦。”
林砚终于停下了剥花生的动作,抬起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自己这位位高权重、此刻却显得有些焦灼的大舅。
他小嘴抿了抿,没说话。
苏伯钧再接再厉,图穷匕见:“砚哥儿,大舅想请你跟你爹娘,去晋城姥爷家小住些日子。你不是最喜欢跟二舅看铁匠炉子打铁花吗?这次让你看个够!姥爷新得了两本带彩画的《山海经》,也等着你去看呢。”他抛出了孩子可能感兴趣的诱饵,然后图穷匕见,语气近乎恳切,“就当是帮姥爷姥姥,还有大舅二舅三舅他们,一个忙?去‘看看’咱家那些地?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厅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一点火星的轻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林砚身上。
林砚慢吞吞地把剥好的花生米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
然后,他拍了拍小手上的花生皮屑,从杌子上溜下来,站直了。
小小的身板,眼神却异常清亮,看向苏伯钧,奶声奶气,却吐字清晰:
“大舅,我想姥爷姥姥了。”他话题一转,带着孩童天然的依赖,“你带我去晋城看看他们好不好?”
林砚清脆的童音在安静的厅堂里落下,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肯定。
他没有直接回应“看地”的请求,而是用最纯粹、最戳中苏伯钧心窝子的“想姥爷姥姥”接了招,甚至还主动要求“带我去”。
苏伯钧心头那块悬着的大石“咚”一声落了地,脸上瞬间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好!好!好!大舅带你去!咱们砚哥儿最是孝顺,姥爷姥姥见了你,准保高兴得合不拢嘴!”
他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搓了搓手,看向妹妹和妹夫:“婉贞,永年,你们看?孩子也想去。”
苏婉贞看着儿子仰着小脸,眼神清澈又笃定的模样,心里那点忧虑和心疼被压了下去,化作了无声的叹息和一丝骄傲。
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看似懵懂,心里却极有主意。
他既然主动说要去,那便是应承了兄长的难处。
她伸出手,轻轻将林砚拉到身边,替他整理了一下刚才在杌子上蹭得有点歪斜的小袄襟口,指尖拂过他柔软的发顶,声音温柔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阿砚想去,阿娘自然陪你一起去。只是……”她抬眼看向苏伯钧,语气加重了几分,“大哥,晋城那边的情形,到底有多难?路上可要仔细些,阿砚还小。”
“妹妹放心!”苏伯钧拍着胸脯保证,神情郑重,“晋城老家那边,爹娘身体尚可,只是忧心田地。路上我亲自抱着砚哥儿,寸步不离!车马都备最稳妥的,绝不让孩子受半点颠簸委屈!”
一直沉默的林永年此时也开了口,声音沉稳:“既然阿砚想去,岳父岳母也思念外孙,去住些日子也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伯钧,又落在儿子身上,带着一种只有父子间才懂的深意,“阿砚,去了姥爷家,要听话,别乱跑。‘看’东西的时候,量力而行,别累着自己,知道吗?”他特意在“看”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林砚眨巴着大眼睛,用力点头,小奶音格外认真:“嗯!阿爹,我知道!我就看看,不累!”他伸出小手指了指桌上装着花生的笸箩,“就像剥花生,一个一个剥,不着急。”
这稚气的比喻,却奇异地化解了大人间那无形的沉重气氛。
苏伯钧忍不住笑出声:“对对对,咱们砚哥儿说得对!不急,慢慢来!”他仿佛已经看到晋城外焦渴的田地里,因为这孩子的到来,而重新焕发生机的希望。
苏婉贞看着儿子懂事的小脸,又看看兄长眼中重新燃起的亮光,终于也露出一抹浅笑。
她俯身将林砚抱进怀里,下巴轻轻蹭了蹭他的额发:“好,那阿娘就陪我们阿砚去晋城,看姥爷姥姥,看二舅打铁花,看新得的《山海经》。”她将儿子的话重复了一遍,既是安抚孩子,也是再次向兄长确认行程的核心——探亲为主。
“那我这就去安排!”苏伯钧喜形于色,立刻起身,“明日一早就动身?婉贞你看可好?永年,村里厂里的事……”
“大哥只管安排行程。”林永年沉稳地接话,“家里和厂里的事,自有我盯着。婉贞和阿砚,就托付给大哥了。”他看向妻子的眼神带着安抚和信任。
一场关乎家族六千亩良田生死,在一个六岁孩童看似天真、实则精准的要求下,尘埃落定。
林永年和苏婉贞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一丝无奈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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