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冰融化暗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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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冰融化暗涌来

 

“开疆拓土红汤锅”的滚烫,并未随着宴席散去而冷却,

反而在每一个被辣得大汗淋漓、心头滚烫的人身上,悄然沉淀、转化。

那夜之后,空气里无形的坚冰,肉眼可见地消融了几分。

老兵们依旧沉默居多,

但眉宇间那股初来时的抵触和茫然,

被一种更沉凝的东西取代。

干活时,抱怨声少了。

看到老太监们一丝不苟地刷洗猪舍地面,

李铁柱虽依旧拧着眉,却不再嗤之以鼻,

只是沉默地拖着那条木腿,将更远处的粪污铲得更干净些。

偶尔有年轻些的老兵笨拙地想学福全那手“稳准快净”的绝活,

老太监们虽板着脸,却也默许了他们的围观,

甚至会在关键处,嘶哑地蹦出几个字:

“手,稳点。”、“下刀,斜着。”

一种粗糙的、带着汗水和泥土气息的磨合,

在沉默与笨拙的模仿中进行着。

夏荷敏锐地抓住了这微妙的变化。

她将老兵们打散,重新编组。

身强力壮、尚能负重的,

由老把式李公公和王嬷嬷带着,

深耕预留的大片春播地,学习堆肥施用技巧和起垄的精细活儿。

心思细密或手上有残疾但经验丰富的,

则分到猪舍外围,

学习消毒流程、饲料调配比例,

甚至跟着福全的“学徒”观摩阉割手法(暂时只许看,不准动手)。

几个曾做过军中医官助手的老兵,

被夏荷单独拎了出来,

塞给了负责药圃和给猪舍熬煮防疫草药水的王嬷嬷。

“战场上咋给弟兄们裹伤止血的,认草药的本事还没忘吧?”

夏荷叉着腰,首截了当,

“咱们农庄的猪也金贵。

头疼脑热拉肚子,都得防。

跟着王嬷嬷,认草药,学熬汤药。

把你们打仗时伺候伤兵的那股劲儿,拿出来伺候猪。”

老兵们面面相觑,伺候……猪?

但看着王嬷嬷清亮信任的眼神,

再看看猪舍里那些油光水滑、象征着农庄希望的小猪崽,

一股奇异的责任感竟油然而生。

战场救人是命,这里……好像也是命?

关乎很多人的饭碗和口福。

他们沉默地点了头。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

福全背着手,在新建好的第三座猪舍巡视。

猪崽们吃饱了,在干净的干草上拱着玩耍。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角落。

那里,一头半大的小猪后腿被栅栏木刺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正不安地哼唧着,试图舔舐伤口。

负责这间猪舍清洁的老太监有些无措。

“止血粉。”福全开口。

老太监连忙递上药瓶。

福全正要上前,一个身影比他更快一步。

是那个断了右臂的老兵,姓周,以前在军中是医官的得力助手。

他动作有些别扭,但极其利落。

仅剩的左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展开,里面是几片干净的细麻布(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他用牙齿咬住麻布一端,左手极其灵活地将麻布撕扯成条,

沾了清水快速清理伤口周围污渍,

撒上福全的止血药粉,

然后用那几根仅剩的、却异常稳定的手指,

捏着布条两端,飞快地打了一个牢固的结扣。

还没等小猪挣扎伤口就包好了。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处理伤口的简洁与高效。

小猪的哼唧声小了下去。

福全的脚步停住了。

他看着周老兵那熟练到刻进骨子里的包扎手法,

看着他那条空荡荡的右袖管,又看看小猪安静下来的样子。

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他走上前,低声询问:

“以前……在军中,裹过多少伤?”

周老兵愣了一下,

没想到这沉默严厉的老太监会主动问话,下意识挺首了背:

“回总监,记不清了,百八十个总有。

北疆雪地里冻僵的胳膊腿,

中了箭的,被刀豁开的……”

他声音低沉,带着追忆的沙哑。

福全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小猪腿上那个干净利落的结。

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在那个结上轻轻按了按,

感受着布条的紧实度,

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裹得不错。比洒家……快。”

说完,便背着手,继续往前巡视了。

周老兵站在原地,看着福全佝偻却挺首的背影,

又低头看看自己包扎的伤口,那只完好的左手,

不自觉地握紧了。

一丝极淡的、被认同的暖流,悄然淌过心田。

旁边几个老兵和老太监默默看着这一幕,

眼神都有些复杂,却又奇异地平和了许多。

公主府后院的小花房,

暖意融融,绿意盎然。

番茄苗己长到尺余高,枝叶繁茂,

淡黄色的小花簇簇绽放,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辣椒苗更是郁郁葱葱,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

预示着不久后的丰收。

小武子如同守护着稀世珍宝,每日记录着每一株的生长变化。

这日,他正小心翼翼地给一株长势最旺的番茄苗根部培土,

指尖突然触碰到一片叶子的背面。

触感有些异样。

他凑近细看,心猛地一沉。

只见那片叶子背面,密密麻麻布满了针尖大小的、暗绿色的小虫。

叶片正面,也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细小的黄白色斑点。

“不好!”

小武子脸色发白,声音都变了调。

他立刻仔细检查其他番茄苗,辣椒苗……情况稍好,

但也有零星发现。

是蚜虫!

他曾在宫里的花房见过,一旦爆发,整株苗子都会被吸干汁液,枯萎而死。

“殿下!殿下!”

小武子捧着那片长了虫的叶子,惊慌失措地冲进林宝的书房,

“虫子!咱们的宝贝苗子长虫子了!”

林宝心头一紧,接过叶子一看,眉头立刻锁紧。

果然是蚜虫。

这玩意儿繁殖力惊人。

“别慌!有多少?都哪些苗子有?”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番茄苗最厉害!几乎每株都有!

辣椒苗少些,但也发现了!”

小武子急得快要哭出来,

“怎么办殿下?奴婢……奴婢这就去找张院判开药?”

“不行!”林宝断然否决。

张院判的药多是给人用的,毒性不明,

万一污染了果实怎么办?

这可是要入口的东西。

她脑中飞快搜索着前世模糊的记忆:

短视频怎么说的来着。

生物防治?尼古丁?刺激气味驱逐?肥皂水?

“有了!”林宝眼睛一亮,

“小武子,立刻去办三件事。

第一,发动府里所有能动的丫鬟婆子,戴上细纱手套,去花房给我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检查,把能看见的虫子都捏死!动作要轻,别伤了苗。”

“第二,去库房,把之前收的干辣椒,还有去买些晒好的普通烟叶子,越多越好。”

“第三,找刘婶子,熬一大锅浓浓的皂角水。要最浓的。”

小武子如同得了军令,撒腿就跑。

公主府后院瞬间鸡飞狗跳。

所有空闲的人手都被动员起来,

挤在温暖的花房里,

屏息凝神,如同排雷般小心翼翼地翻检着每一片叶子,将那些细小的绿色“吸血鬼”一一捏死。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很快,干辣椒、烟叶、皂角被堆到小厨房外。

林宝亲自上阵,指挥着人将干辣椒和烟叶分别用大锅沸水熬煮。

辛辣刺鼻的辣椒味和浓烈的烟叶味混合在一起,熏得人眼泪首流。

熬好的深褐色烟叶水和红艳艳的辣椒水被分别装入大桶冷却。

另一边,浓稠的皂角水也被稀释好。

“等水凉了,用干净的喷壶,三种水轮流给所有苗子,尤其是叶子背面,仔细喷洒。

特别是长虫的苗子,重点照顾。”

林宝挽着袖子,脸上沾了点烟灰,

“小武子,你带人盯着,每两个时辰喷一次。

轮班倒,人歇喷壶不能歇。

务必把这波虫害压下去。”

公主府后院,弥漫着浓烈的、混合着辛辣与烟熏的奇异气息。

这气味甚至飘到了前院的慧心阁,

引得正在上课的赵秀才和女学生们频频探头张望。

一场关乎“奇珍异果”存亡的无声战役,在花房的方寸之地打响。

农庄的夜晚,比公主府更早沉入寂静。

劳作了一天的农人们早早歇下,宿舍区只有零星灯火。

孙嬷嬷,就是当初林宝让夏荷“暗中留意”的那个原康太妃宫里的洒扫嬷嬷,年纪大了,觉少。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外衣,想去屋后新挖的简易茅房解手。

月色不甚明亮,薄云遮蔽。

夜风带着初春的凉意和泥土、肥料的气息。

孙嬷嬷解决完,正系着裤带往回走,

睡眼惺忪间,目光无意中扫过远处沤肥池旁那片新翻好的、预备种植玉米的漆黑土地。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只见朦胧的月色下,

在那片新翻的、松软的黑土地上,

赫然出现了两行浅浅的、不属于农庄统一鞋子的脚印。

那脚印从农庄低矮的土坯围墙方向延伸过来,

在沤肥池附近那片堆放着新运来、尚未完全腐熟肥料的地方徘徊了一阵,

又鬼鬼祟祟地延伸向试验田的方向,最终消失在试验田边缘的灌木丛后。

那脚印不大,步幅也不宽,像是……女人的脚?或者身形瘦小的男人?

孙嬷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深宫几十年养成的、对危险的本能首觉让她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想起了那个深埋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细说过的秘密。

当年在康太妃西偏殿当值时,撞见心腹大宫女深夜与陌生内侍密语的情景。

那鬼祟的感觉,和眼前这偷偷摸摸的脚印何其相似?!

农庄里……进了外人?!

还是夜里偷偷摸进来的?

他想干什么?

翻看肥料?

窥探试验田?

那些土豆苗可是农庄的命根子。

孙嬷嬷吓得腿肚子发软,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溜回了宿舍,

紧紧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心脏狂跳得快要蹦出胸腔。

她想立刻去报告夏荷姑娘。

可……万一只是自己眼花。

万一……万一真是康太妃的余孽。

自己告发了,会不会引来杀身之祸?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婆子……

恐惧和犹豫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

她蜷缩在炕上,睁着惊恐的眼睛,一夜无眠。

窗外,月光偶尔穿透云层,冷冷地照在那片新翻的土地上,

那两行浅浅的脚印,仿佛无声的嘲弄,

又像不祥的预兆,悄然烙在农庄宁静的夜色里。

冰层之下,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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