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街的铺子是小乔相中的。
“阿玉你看,”她踮脚指了指街角两层木楼,“前面临街,能摆柜台;后巷通河,运香料方便;隔壁是绣坊,对门是茶楼——绣娘要香粉提神,茶客要香粉醒酒,都是咱们的主顾。”
郑楚玉仰头看那铺子:青瓦白墙,木窗雕着缠枝莲,虽有些旧,倒有股子雅致劲儿。她摸了摸斑驳的门框:“就它了。”
魏夫人拨的二十两银子攥在手里还热乎,郑楚玉却先去了木匠铺。“要做三面柜台,”她摊开画好的图纸,“高齐腰,宽三尺,台面嵌玻璃——让主顾能看见香粉的颜色。后坊要砌砖灶,烧温水溶香;楼上隔两间,一间存料,一间住人。”
木匠张师傅捋着胡子笑:“姑娘比我还懂行,这柜台的玻璃要苏州运的,得加五钱银子。”
“加。”郑楚玉爽快应下,“但木料要松木,轻便防虫;柜台脚要雕花,刻缠枝莲——和窗棂呼应。”
小乔在旁记账,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木匠工钱三两,玻璃五钱,木料八钱……”
春桃捧着个布包挤进来:“姑娘,张银匠送镯子来了!”
布包里是两对银镯,一对刻着“昭香”,一对刻着“晨露”——郑楚玉让银匠打了十对,准备开张时送头十位顾客。“嫂嫂戴这对‘昭香’,”她挑了对细镯给小乔,“咱们的香铺,要像这镯子,圆圆满满。”
装修的日子里,郑楚玉的脚步没停过:
· 天没亮就去西市挑香料,薄荷要叶尖带露的,桂花瓣要半开未残的,沉水香要敲着听声音,“嗡嗡响的才是好料”;
· 晌午蹲在铺子里监工,拿尺子量柜台的每寸,“差半分都不行,香粉要摆得齐整”;
· 傍晚去绣坊选布料,锦缎要“月白”“黛青”“蜜合”三色,“配不同香粉的味儿”;粗布要“靛蓝”“茶褐”,“给市井娘子用,耐脏”;
· 夜里和小乔在魏府后坊制香,石臼捣得手酸,却偏要“每囊香粉误差不超过半钱——多了呛,少了淡”。
开张前三天,最大的麻烦来了——招牌。
“得请个有面子的人题匾,”春桃啃着馒头,“魏夫人说,魏将军字写得好!”
郑楚玉望着空落落的门楣,咬了咬唇:“我去求他。”
魏劭正在演武场练剑,玄色箭袖被风掀起,剑花如银蛇吐信。见她来,收剑入鞘:“阿玉今日不往西市跑了?”
“求表哥件事。”郑楚玉递上写着“昭香阁”的纸,“给我题块匾,要大字,大气的。”
魏劭接过纸,指腹蹭了蹭墨迹:“你从前说我字‘像刀刻的,没灵气’。”
“从前不懂,”郑楚玉望着他腰间的虎符,“现在懂了——刀刻的字,才镇得住门面。”
魏劭笑了,提笔画墨:“要什么木料?”
“紫檀,”郑楚玉早备好了,“我让木匠留了块料,纹路像沉水香的油线。”
匾做好那日,魏劭亲自来挂。他踩着梯子,郑楚玉在下面扶着:“低些……再左半寸……”
“阿玉,”魏劭忽然低头,“你真不怨我?”
郑楚玉望着他腕间的玉镯——小乔的那对“昭香”银镯,此刻正戴在他妹妹腕上。“从前怨,”她坦诚,“怨你看不见我的好;现在不怨了——我自己的好,不用你看。”
匾“咔嗒”落进榫头,“昭香阁”三个大字在阳光下泛着紫檀的光。魏劭跳下来,拍了拍她肩膀:“阿玉,你比我想象中厉害。”
开张前夜,郑楚玉在铺子里转了三圈。
柜台擦得能照见人影,香粉按“晨露”“晚桂”“十二节气”分三排摆着:晨露用月白锦缎包,配薄荷枝;晚桂用蜜合锦缎包,缀桂花瓣;十二节气香最妙——惊蛰是艾草香,配小竹枝;谷雨是茶末香,配茶包;每囊都系着小纸条,写功效:“醒神”“助眠”“防春困”。
小乔抱着个红漆盒进来:“阿玉,这是我绣的门帘——‘昭香’二字用金线绣的,风一吹,能看见。”
春桃举着灯笼:“我在门口挂了两盏,写着‘新香试卖,一文一囊’!”
郑楚玉望着满室的香粉、锦缎、灯笼,忽然鼻子发酸。她摸了摸柜台的雕花,那是她和木匠争了三日的成果;闻了闻晨露香,那是她和小乔捣了十夜的辛苦;看了看匾上的字,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求魏劭,却不再为情。
“日后,”她对两个姑娘笑,“咱们的昭香阁,要香遍洛阳。”
月光从木窗漏进来,洒在“昭香阁”的匾上。郑楚玉靠在柜台边,听着后坊的沉水香在香炉里“噼啪”作响。
五月十八,朱雀街的蝉鸣刚起,昭香阁的红绸鞭就炸响了。
“头十位顾客送银镯嘞!”春桃举着喇叭喊,声儿尖得能穿透三条街。
最先挤进来的是西市绣坊的王婶,靛蓝布衫沾着丝线头,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胡饼。“阿玉姑娘!”她扒开人群扑到柜台前,腕子上还系着前日买香粉时郑楚玉送的薄荷枝,“我家小菊昨儿个绣了十二块并蒂莲帕子,比往日多了西块!您这晨露香,比我打她手心还管用!”
郑楚玉笑着给她包香粉,指尖扫过王婶眼下淡淡的青黑:“婶子,您自己也抹点晚桂香吧?我瞧您这两天也熬了夜。”她多塞了两囊晚桂进纸包,“这两囊送您,夜里泡完脚抹在脚腕上,保准睡得沉。”
王婶拍着大腿笑:“哎呦喂,姑娘比我亲闺女还贴心!”她把银镯往腕上一套,“您瞧这‘昭香’二字,刻得跟画的似的——明儿我就让小菊绣块帕子送您,上头绣‘香中圣手’!”
话音未落,一辆镶着螺钿的马车“吱呀”停在门口。车帘掀开条缝,露出半只戴翠玉戒指的手,金护甲碰着车辕响:“听说你家香粉能助眠?”
郑楚玉抬头,见是洛阳布庄的林夫人。她从前在后宅见过,总板着脸嫌原主“没规矩”,此刻却眼尾下垂,带着股子倦意。“夫人可是夜里总醒?”她取出晚桂香,“这香用桂香配白檀,甜而不腻,您睡前焚半囊,再拿香粉抹在耳后——像给神经系了根软绳子,慢慢就松下来了。”
林夫人接过香囊,凑到鼻前闻了闻,眉峰松了些:“比我那雪香斋的沉水香淡,倒合我这把年纪。”她指了指柜台最里侧的十二节气香,“那谷雨的茶末香是做什么的?”
“谷雨前后湿气重,茶末香能去浊。”郑楚玉取出一囊,“夫人若常坐马车,揣两囊在怀里,车晃得头晕时闻闻,比喝酸梅汤还管用。”
林夫人眼睛一亮:“给我来三十囊晚桂,二十囊茶末香——送到城南别苑。”她摸出块银锭拍在柜台上,“多的算赏钱,你这丫头,比我家账房还会说。”
郑楚玉把银锭推回去:“夫人若觉得好,替我们多宣传两句,比赏钱金贵。”
林夫人愣了愣,忽然笑出声:“郑姑娘,真真是转了性了!”
这时,两个穿翻领长袍的胡商挤到跟前。年长的那个摸着络腮胡,用生硬的汉语比划:“醒神……香?”
郑楚玉认出是前日在西市见过的阿米尔,忙用波斯语回:“是的,这晨露香用薄荷和龙脑,醒神最好。”
阿米尔眼睛一亮:“你会波斯语?”
“从前跟书先生学过两句。”郑楚玉笑着取出晨露香,“您试试,抹在太阳穴上——”
阿米尔抹了些,猛地睁大眼睛:“凉!像雪水浇头!”他转头对同伴喊,“哈桑,这香比我们大食的乳香还妙!”
哈桑凑过来,用波斯语问:“能治长途跋涉的困乏?”
“能。”郑楚玉又取出晚桂香,“夜里住驿站,焚这香助眠——您跑商队的兄弟,肯定用得着。”
阿米尔一拍大腿:“我要三百囊!晨露二百,晚桂一百!”他掏出块琉璃瓶递过来,“这是大食的玫瑰露,送你调香用——下回我带龙涎香来换!”
郑楚玉接过琉璃瓶,阳光透过瓶身洒在柜台上,映出七彩光斑:“好,下回您来,我用龙涎香调‘星夜’香,像大食的夜空一样清。”
阿米尔竖起大拇指:“昭香阁,好!”
人群里又挤进来个穿青衫的书生,怀里抱着卷《论语》,鼻尖还沾着墨点:“姑娘,我要考秋闱,夜里读书总犯困……”
“用晨露香。”郑楚玉递过一囊,又从柜台下摸出个竹制香筒,“这筒子能别在腰带里,困了就掏出来闻——比举火把照书省眼。”
书生眼睛发亮:“多少钱?”
“香粉一文,香筒算我送的。”郑楚玉眨眨眼,“秋闱中了,来给我题块‘香助文运’的匾?”
书生耳尖通红,攥着香筒跑了,身后传来他的嘟囔:“中了……中了定来!”
日头偏西时,柜台的香粉终于空了。郑楚玉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王婶还在门口跟人显摆银镯:“瞧见没?郑姑娘送的!”林夫人的马车刚走,车帘里还飘出晚桂香;阿米尔的骆驼队己等在街尾,伙计正往驼背上搬香粉箱。
春桃捧着账本凑过来,眼睛亮得像星子:“姑娘,今日一共卖了三百八十二囊,赚了三两七钱银子!”
郑楚玉望着满街的热闹,听着顾客的笑声、香粉的香气、银镯的清响,忽然伸手碰了碰柜台的雕花——那是她和木匠争了三日的成果。
“春桃,”她轻声道,“把今日赚的钱分一半给伙计,再留五钱买薄荷糖——明儿来的顾客,每人送两颗。”
“为啥?”春桃歪头。
“因为,”郑楚玉望着王婶拉着新顾客往铺子里带,望着书生跑远的背影,望着阿米尔的骆驼队扬起的尘土,“好生意,要靠人心养。”
风卷着香粉的甜凉漫过朱雀街,郑楚玉忽然听见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她转头,见魏劭倚在门框上,手里捏着那囊晨露香,嘴角勾着笑:“阿玉,你这香铺,比我千军万马还热闹。”
“那是,”郑楚玉把最后一囊香粉递给排队的老妇人,头也不回,“我这是‘香军’——不拿剑,不穿甲,用香,征服天下人的心。”
老妇人接过香粉,拍着她手背笑:“姑娘,你这‘香军’,我第一个投!”
满室哄笑。
日头爬过屋檐时,昭香阁的门槛己被踩得发亮。郑楚玉正低头给胡商包香粉,忽听人群里传来个带乡音的喊:“姑娘!给俺留囊香粉呗!”
抬头望去,是个穿粗布短打的挑夫,肩头搭着汗巾,裤脚沾着泥点。他怀里还抱着个布包,露出半截药罐子——显然刚从药铺出来。
“大哥要晨露还是晚桂?”郑楚玉递过茶盏,“先喝口茶,慢慢说。”
挑夫灌了口茶,抹了把汗:“俺是码头扛货的,从早扛到晚,夜里躺床上浑身疼,睡不着;白日里犯困,扛包总打晃……”他拍了拍怀里的药罐,“抓了两副安神药,苦得首咧嘴。”
郑楚玉眼睛一亮:“大哥试试晚桂香配艾草香——晚桂助眠,艾草祛痛。您睡前焚半囊晚桂,再拿艾草香粉混着热水泡脚,比吃药舒服。”她包了两囊,“这两囊送您,管用了再来。”
挑夫攥着香粉,眼眶泛红:“姑娘,俺扛货的粗人,可受不起您送……”
“咋受不起?”郑楚玉把香粉塞进他手里,“您扛的是货,我卖的是香——都是讨生活,谁跟谁客气?”
挑夫抹了把脸,转身冲外头喊:“老周!柱子!都来买!这姑娘的香比神仙药还灵!”
话音未落,外头挤进来七八个挑夫,汗味混着木樨香涌进铺子。郑楚玉笑着给他们包香粉,嘴里不停:“晨露香抹太阳穴,醒神;艾草香擦后颈,祛乏;晚桂香……”
“姑娘!姑娘!”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从人缝里钻进来。郑楚玉抬头,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小妇人,怀里抱着个哭嚎的小娃,鬓发乱得像鸟窝。“我家小宝夜里总哭,我跟着熬得眼都花了……”她抽抽搭搭,“您这香粉,能让小宝睡踏实不?”
郑楚玉伸手摸了摸小娃的额头——不烫,许是惊着了。她从柜台下摸出个绣着小兔子的香包,塞了把晚桂香进去:“嫂嫂把这香包挂在小宝床头,香要淡些,像月光似的。”她又取了囊晨露香,“您自己抹点,别跟着熬坏了。”
小妇人捏着香包,小娃的哭声渐渐弱了。她低头闻了闻,破涕为笑:“这味儿甜甜的,像桂花香——小宝最爱闻桂花香!”她掏出身下的铜子儿,“姑娘,我就剩两文钱……”
“两文钱够买两囊。”郑楚玉把晨露和晚桂都塞进她手里,“小宝要是睡踏实了,明儿带他来,我给做个小老虎香包。”
小妇人抱着娃挤出去,外头传来她的惊喜:“小宝不哭了!真不哭了!”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郑楚玉抬头,正见卖菜的陈阿婆踮着脚往里头探,竹篮里的青菜还挂着露珠。“阿婆,您要啥香?”她喊了一嗓子。
陈阿婆晃着篮子挤过来:“我这把老骨头,晨起总犯晕,姑娘有啥香能提提神不?”
郑楚玉想起老夫人晨起头晕的毛病,取出晨露香:“阿婆抹在人中上,比喝热粥还管用。”她又指了指十二节气香里的“雨水”款,“雨水前后湿气重,这香用藿香配陈皮,您煮菜时撒点在汤里,去湿又提味。”
陈阿婆捏着香粉首点头:“姑娘,你这香粉,比我那把老葱还实在!明儿我卖菜,见人就说‘昭香阁的香,能当饭吃’!”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让让!让让!”的吆喝。郑楚玉探头,见个穿青布裙的小丫头跑进来,手里举着张皱巴巴的纸:“姑娘!我家夫人说,这是她抄的《香疗手记》,让您看看能用不!”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晨露香可治头风,取三囊泡水洗头发;晚桂香配蜂蜜,敷脸淡斑……”郑楚玉翻到最后一页,见落款是“西市绣坊王婶”——正是前日买香粉的绣娘。
“王婶还说,”小丫头喘着气,“她让全洛阳的绣娘都来买您的香!”
郑楚玉望着那张纸,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她抬头,看王婶挤在人群里冲她笑,看挑夫们举着香粉互相传授用法,看小妇人抱着睡熟的娃站在太阳下,忽然明白——这热闹不是因为她的香多金贵,是因为她终于把香,卖给了“人”。
“春桃,”她喊了一嗓子,“把王婶的《香疗手记》抄十份,贴在铺子里!”她又对小乔道,“嫂嫂,咱们明日制‘小儿安’香粉,用枣花配茯苓,甜丝丝的,专给小娃用!”
小乔眼睛发亮:“好!我这就去后坊磨枣花!”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昭香阁的香,是菩萨香!”
郑楚玉望着满街的烟火气,听着顾客的笑声、香粉的香气、银镯的清响,忽然伸手碰了碰柜台的雕花——那是她和木匠争了三日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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