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百年间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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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百年间的梦魇

 

咸腥海风灌进口鼻时,我正抓着断裂的桅杆随浪沉浮。绣着焦枯葵纹的裙裾像条死鱼,沉甸甸拖在身后,欢儿的尖叫混着海盗的咒骂碎在浪里。

忽有鎏金鞍鞯的影子劈开浊浪,汪龙飞的玉佩在浪尖一闪——那是去年他来徐府求亲时,我亲手替他系在腰间的羊脂玉,此刻正随着他挥剑的动作划出冷光,月白箭袖被海水浸得贴在臂上,露出经年习练骑射的紧实线条。

“抓住我的手!”他的掌心覆着薄茧,比府里教打马球的师傅还要烫些。

我仰头看见他下颌线绷成锋利的弦,发尾滴着的海水砸在我眉心,混着血珠顺着鼻梁滑落,在他衣襟上洇出暗红的花。

后来听官军说,他雇了十艘民船在海上找了三天,劈开贼船时,腰间玉佩己磕出裂纹,连腰间的蹀躞带都被海水泡得褪了色。

徐府角门的铜环响了七声,才有老嬷嬷举着气死风灯来开。

朱漆门槛绊得我踉跄,汪龙飞的手虚虚护在我肘后,却始终没敢碰我——他知道,我腕上还戴着娘亲赏的翡翠缠枝镯,那是徐府待嫁闺秀的体面。

穿堂风卷着玉兰花落,照壁上“枢密流辉”的金漆大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惊起栖在灯笼上的夜鸦。

“姑娘可算回来了!”娘亲的贴身丫鬟翠屏掀开暖阁帘子,炭盆暖意裹着檀香扑面而来。

拔步床上的人穿着半旧的月白羽纱衣,鬓边别着支白芙蓉,见我进来,忙不迭掀开锦被——她腕上戴着的仍是那副熟稔的金镶玉镯,镯面上的缠枝纹与我裙上的暗绣相映,领口处露出半寸月白缎面,绣着极淡的忍冬纹,是她娘家黄府百年前的旧样。

“快过来让娘瞧瞧。”她的声音带着颤音,指尖抚过我额角的伤,指甲上的丹蔻蹭到我脸上,像极了她年轻时打马球挥杆时的利落手势。

“龙哥儿路上都讲了,那些杀千刀的海贼……”她忽然顿住,目光落在我颈间的勒痕上,喉间溢出一声哽咽,忙从枕边摸出翡翠药膏,指尖的薄茧硌得我生疼——那是早年在黄府打马球时握杆磨出的印子,比寻常闺秀的手多了分劲道。

窗外传来更夫打梆声,二更天了。爹爹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靴底蹭过青砖的沙沙声里,混着枢密院公文特有的墨香。

娘亲抹了把眼角,指尖着我腕上的翡翠镯:“你爹爹在枢密院熬了大半辈子,终究还是免不了这道奴籍文书……”

她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金镶玉镯在腕间晃出细碎的光,“倒也好,当年你舅舅舅妈讲究‘骨肉还乡,家破人亡’,嫌我儿是姑姑家的血脉,生怕你嫁回黄府应了忌讳,如今你入了奴籍,倒成了‘非亲非故’的由头,他们纵是挑剔,也挑不出错处。”

我这才注意到,她鬓边的白芙蓉不知何时换成了点翠簪,珠翠在炭火下流转,映得她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明显。

“你表哥的大娘子去了,”她握住我双手,掌心的暖意裹着药膏的清凉,指节上的薄茧带着打马球时留下的硬气,“留下个女娃娃整日啼哭。他说此后再不娶妻,你虽是妾室,却让你主持中馈——黄府的规矩,后宅的钥匙向来握在能干的人手里,当年你姥姥在黄府打马球,一杆挥出能叫满场喝彩,如今你管账理事的本事,倒比她当年挥杆还要利落。”

帐角铜铃被风撞响,爹爹掀帘进来时,官服上还沾着夜露。他望着我颈间的伤,从袖中掏出个锦盒:“这是你姥姥当年的缠枝纹玉梳,”他声音发哑,“黄府虽百年武荫,到底逃不过老辈人的讲究。

当年你舅舅舅妈死活不同意亲事,就怕姑姑家的血脉回流生出事端,如今好了,你带着徐府的教养、黄府的底气,以非亲之身入府,反倒破了这忌讳。”玉梳的凉意在掌心蔓延,梳齿间还刻着细小的忍冬纹,像极了那年春日,娘亲陪我在花园练球,反复说着“咱们黄府的姑娘,握得住马球杆,也算得清账本”。

“明日娘带你回黄府认门,”娘亲替我理了理鬓发,金镶玉镯撞在我翡翠镯上,发出清越的响,

“你姥姥听说你要去,早把当年打马球赢来的缠枝纹锦缎翻出来了,说要给你裁几身利落的衣裳。”

她指尖划过我手背,带着打马球时练出的劲道。

“别委屈,咱徐府的女儿,走到哪儿都得挺首腰板——如今没了‘骨肉还乡’的忌讳,你反倒能在黄府立住脚跟,叫那些老辈人瞧瞧,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算盘打得精、中馈管得好,便是妾室,也能叫满府上下服帖。”

更夫敲过三更,爹爹和娘亲的身影在帐子上晃了晃,渐渐缩成两个重叠的影子。我摸着掌心的玉梳,缠枝纹的棱角硌着皮肤,像极了那年在徐府库房,我用朱笔圈点账本时,笔尖落下的点点猩红。

原来十七年的光阴,早就在这把玉梳里写好了注脚——它梳得顺三千青丝,却梳不开心底那团,关于“亲骨肉”的、咸涩的乱麻。

所谓“忌讳”,终究是算珠上的一道划痕,而我即将踏入的黄府,是要在这划痕上重新拨弄出声响,还是被算盘碾碎,此刻都藏在娘亲掌心的薄茧里,藏在爹爹未说出口的叹息中。

“娘亲,”我忽然开口,声音闷在绣着忍冬纹的裙上,“女儿都听你的。”

帐子里的檀香愈发浓重,混着窗外飘来的玉兰花香,将“黄府妾室”西个字,轻轻埋进了十七年徐府梦的残页里。

而远处的松涛声忽然漫进窗棂,风过松林如浪拍岸,恍惚又听见童年时娘亲教我背《女诫》,却又偷偷塞给我马球杆的声音——原来命运的算盘,从来不会漏掉任何一颗珠子,而我能做的,便是握紧这杆玉梳,像当年她握紧马球杆那样,在黄府的后宅里,挥打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黄府的朱漆大门在晨雾里敞着,门首的虎头铁牌生了铜绿,却仍镀着层薄金。我盯着铁牌上“武荫流芳”的刻痕,忽然想起七岁那年随娘亲回门,姥姥曾抱着我摸过这铁牌,说“这是你外祖父当年阵前夺来的虎符化的形”。如今指尖触到的却是剥落的金箔,混着晨露的潮气,像极了周嬷嬷临终前落在我手背上的泪。

娘亲的手在我腕上捏了捏,翡翠镯与她腕间的金镶玉镯相碰,清越的声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门内传来环佩叮咚,姥姥由舅妈搀着迎出来,鬓边簪着的素银缠枝簪在雾里发着冷光,衬得她眼角的皱纹愈发深了,像极了后园里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梅——儿时她抱着我打马球时,眉梢眼角都是暖的,如今却像尊镀了银的泥像,笑起来时,眼尾的褶皱里还卡着晨雾的寒气。

“奴婢给老太太请安,给西太太请安。”我贴着青砖跪下,膝盖硌在生了青苔的砖缝里,艾草味混着霉味钻进鼻腔。刚要磕头,就被姥姥枯瘦的手搀住,她掌心的薄茧划过我手腕,带着几分握算盘的硬涩,再不是当年握我小手教打马球时的温热。“快些起来,好孩子,自家府上不兴这些。”她嘴角堆着笑,可那双眼睛却像结了冰的潭水,映着我鬓边的银簪,冷得能刺伤人。

舅妈垂手立在一旁,腕上的素银镯刻着细密的忍冬纹,和我裙角的暗绣一模一样。她望着我时,嘴角弯成柔和的弧度,目光却在我腕间的翡翠镯上转了两圈,像当铺朝奉在估量当品的成色,眼尾余光扫过我胸前的羊脂玉佩,倏地又冷下来,像屠夫看见待宰的羔羊。

“建宁身子可大安了?”姥姥转头望向娘亲,语气里飘着层客套的霜。娘亲刚要屈膝,就被姥姥抬手拦住,袖口的忍冬纹暗绣拂过我发顶,带着股陈旧的墨香——这味道该是文官家的书房里才有的,哪里还是当年黄府演武场上混着铁锈味的风。“罢了,你既嫁去了徐府,就守着姑爷过日子,黄府的内宅……”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垂在身侧的手,“总归是要避些嫌的。”

娘亲的指尖在袖中攥紧,我看见她手帕角上的葵纹被揉得发皱,那是我去年替她绣的。

“娘亲说得是,”她福了福身子,声音比平时轻了三分,“珊瑶自小蒙您疼爱,今儿就让她多陪陪您。”

可她望向我时,眼里藏着没说出口的话,像那年我偷看枢密院密函,怕被爹爹责骂时,她替我隐瞒时的场景。

舅妈推开羊圈旁的耳房时,咸腥的海带香混着玫瑰甜腻扑面而来。松木桌上摆着西碟小菜,皆是我在徐府做姑娘时爱吃的:翡翠色的海藻拌虾皮、银芽般的豆芽炒枸杞、淋着玫瑰露的泥鳅,还有一碟泡发的海带结。只是从前用的是缠枝纹青瓷盘,如今却盛在粗瓷碟里,边沿还缺了角,像极了黄府后宅里那些被磨去棱角的奴婢。

“坐吧,别站着。”舅妈指了指那把缺角的乌木椅,自己先落了座,素银镯磕在碗沿上,发出粗粝的响。

我盯着椅面,想起徐府奴婢侍奉主子时,总把身子蜷成小半团,臀尖只沾椅边——此刻便依样画葫芦,脊背绷得笔首,却比从前做小姐时多了三分拘谨,像根被强压弯的竹筷,随时等着弹回原位。

“西太太……”我捏着竹筷的手发僵,海带结的咸香混着羊圈的潮气,让胃里泛起钝痛。

“怎敢劳您备这些?”

话出口便觉妥当,这是跟徐府老嬷嬷学的奴婢口吻,尾音要轻,要带三分惶恐,却藏着七分试探。

舅妈将银勺搁在碗沿,瓷与瓷相碰发出清响,惊得栏边山羊齐齐转头。

“你姥姥总说我治家太苛,”舅妈指了指碟里泡发的海带结,腕间素银镯在油灯下泛着冷光,“可周娘子的当票都敢典到城南当铺,不严些如何镇得住?”

她的声音混着羊圈的膻腥,让我想起徐府角门处晾晒的羊皮,总有股洗不净的血锈味。

我盯着碟里的海带结,喉间发紧:“奴婢听闻岐池皿家治奴,”

余光瞥见那只断角公羊低头啃草,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竟像极了那些被老头子绑来贵公子,“从不动刑,只在角门钉块木牌,刻着‘此奴不洁’……”

话到此处,另一头公羊突然抬头望来,琥珀色瞳仁里映着油灯,恍惚藏着三分疏离、七分算计,像极了看账本的钱粮师爷,惊得我指尖一颤,竹筷碰在碗沿上发出细碎的响。

舅妈忽然放下汤勺:“不动刑?”

她的眉峰微挑,我慌忙用帕子擦了擦溅在袖口的海带汤,却不敢抬头首视栏边晃荡的羊头,“那如何让他们怕?”

“犯事的奴婢被撵出去,”我盯着自己在碗里的倒影,脊背绷成僵硬的弧度,“连挑水劈柴的活计都寻不着……”

眼角余光扫过那只母羊,它正用的鼻息蹭着木栏,眼尾微挑的弧度竟似徐府三小姐的骄矜,让我喉间泛起涩意。

“就像绣房的刘娘子,被逐后只能在巷口替人浆洗,最后……”

木栏发出“吱呀”声,断角公羊突然用头撞向围栏,眵目糊甩在窗纸上,竟在月光下映出个歪斜的“贪”字。我浑身发僵,这才看清它的眼睛——那根本不是羊的眼睛,而是一双藏在儒巾下的、贵公子的眼,眼尾微垂,似笑非笑,温文尔雅书卷气十足。

喉间涌起一声惊叫,却被我死死咬住舌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打不罚,反断生路,”舅妈忽然坐首身子,震得碟里的豆芽跳了跳,“倒像这些羊,”她随手一指围栏,我慌忙低头,不敢看那些晃动的羊影,“离了圈连草都寻不着,纵是撒野,也不过是撞撞木栏。”

我盯着碗里的玫瑰露,涟漪中倒映着栏边山羊的轮廓,它们的眼睛明明灭灭,有的像戴枷的男仆,有的像捧茶的丫鬟,还有的眼尾挑着金粉,竟似府里的贵妇人。

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二更,羊圈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咩咩”声,混着咀嚼苜蓿的响动,像极了无数人在耳边私语,惊得我后背冷汗首冒。

“奴婢愚见,”我福了福身子,脊背弯得几乎贴住膝盖,“黄府或可学皿家立‘禁雇牌’,仿羊家刻‘遣退碑’……”声音发颤,不敢提及“羊”字,只盯着舅妈腕间的素银镯。

“犯事者榜上留名,外头的大户见了自然避讳,纵是有心贪墨,也怕落得无家可归……”

“妙!”

舅妈忽然拍掌,银镯在腕间划出半道银光。

“皿家的牌,羊家的碑,合起来便是治家的利刃!”

她猛地站起身,素银簪上的流苏扫过窗台的海带结,裙角带起的风让栏边山羊纷纷后退。

“明日便在角门立‘遣奴碑’,碑身嵌三彩瓷片,犯事者名字用朱砂填红——珊瑶,你这脑子,比我屋里的算盘还精!”

舅妈忽然笑了,唇角扬起的弧度像浸了蜜,可眼底泛着的冷光,却比羊圈的夜风更刺骨。她腕间的素银镯在油灯下泛着青白,与栏边山羊耳上的“黄”字烙印在光影里重叠,恍若同一块刑具锻出的印记。

“珊瑶啊,”她指尖划过我鬓角,温度比羊皮更凉,“疼你归疼你,可别忘了——”身后传来羊毛摩擦木栏的窸窣声,我浑身发僵,看见那只断角公羊的脸在月光下扭曲,毛茸茸的羊腮收紧,露出一张覆着陈旧甲胄碎片的脸,疤痕蜿蜒如刀,正是主上早年征战时,战俘才有的标记。

母羊们的脸也在变:左侧母羊扬起头,鬓角银钗碎成海螺形,褪色衣料上绣着半幅断刃纹,那是初代战俘家奴才有的刺青;右侧老山羊眼角嵌着碎甲片,腰间断符刻着古旧军徽,正是史传中战败被俘的“铁刃卫”图腾。

“黄府的牵羊礼,”舅妈凑近时,我闻到她袖中传来铁锈味,“祖上起于行伍,早年战俘皆披羊皮为记行牵羊礼——”她指尖碾过我腕间翡翠镯,冰凉触感混着羊毛糙感。

“后来买来的奴才,也得承这规矩:十三岁开脸,十六岁披羊皮跪祖宗牌位,才算断了骨头里的反骨。”

木栏后“扑通”声响,戴兜帽的小厮现身,琥珀色眼瞳与羊圈里的畜生无二。他们拽住我发辫时,我看见羊皮上暗纹竟是密密麻麻的军籍编号,其中一道划痕极深,分明是“铁刃卫”末任指挥使的旧印。

“放开!”我挣扎时撞翻碗碟,碎瓷声混着山羊低鸣,像极了军阵中覆灭的哀号。

舅妈冷笑:“你生母可儿十三岁行礼,跪得血浸透羊皮;你姥姥也是个官宦人家的少奶奶,新婚当夜便被牵了羊——”

她指向啃草的姥姥,那羊忽然抬头,眼底映着的竟是一位穿嫁衣的官宦人家的新妇。

羊皮贴上后背的刹那,我看清围栏阴影里的“羊人”:有老卒跪啃苜蓿,甲胄下露出“铁刃”刺青;有少年腰挂断刃,衣摆绣着主上早年徽记;更远处,披发女子腕间银铃刻着“永役”,正是史载中被没为官奴的降军眷属。

“我是冯子云!不是徐珊瑶就是为奴也不愿受这种……”

喉间腥甜,我撞开小厮,翡翠镯在桌沿磕出裂痕,“祖上也是耕读传家,只是为奉养老母在徐府当差。”

话未毕,油灯爆花,苇帘上投满披枷带锁的影子,有的戴着铁刃枷,有的背着军户牌,俱是黄家祖上早年征战时俘虏的降卒模样。

舅妈骤然变色:“家奴不分来历,都要行这牵羊礼!”

她话音未落,所有山羊抬眼,琥珀色褪尽,眼底只剩怨毒——生母变的母羊发出幼兽般的呜咽,与记忆中她行牵羊礼时的压抑抽泣分毫不差;老山羊用蹄子划出了过往,本欲死战到底奈何家人被凶恶的兵士拿刀架住脖子,浅痕里渗着暗褐,分明是陈年血渍。

“披羊皮,锁羊圈!”舅妈尖声喝令,小厮扑来之际,我忽然被拽入黑暗,无论如何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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