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钻进舱缝时,我正用指甲抠着海纹石坠子的绳结——那是叶澜在三天前的战术会上,亲手替我换的新皮绳,尾端打了个蝎尾似的活结。他的蓝发垂在我手背,像片浸了海水的靛青绸缎,说话时胸腔震动的声音混着船板咯吱响:“记住,咱们不跟他们的巨舰撞胸脯,咱们要戳瞎他们的眼睛,砍断他们的脚。”
三十七路船主围坐在橡木长桌旁,火油姑的鲨鱼齿项链撞在陶碗上,发出细碎的响。叶澜用鱼骨在沙盘上划出两道弧线,蟹形的主力舰居中,蝎形的轻舟在外圈游弋:“蟹船的长炮只消打断三根帆索,他们的‘静海舰’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他指尖落在代表敌方舵轮的小木块上,“蝎船不用靠近,只消把浸过桐油的链弹甩出去——看,就像这样。”
他手腕翻转,半根缠着铁刺的麻绳“啪”地甩在沙盘中,溅起的沙粒扑簌簌落在代表官军的枫木船上。红头鲨突然拍案,红珊瑚鬓饰撞出火星:“老子的船装了十二门铜铳,难道要像个躲在娘裙边的崽子,等你们蝎船先动手?”
叶澜抬头时,眉梢的蓝发扫过晒成古铜的额角,那里新纹了半截蟹钳刺青:“红头鲨的蟹船不是躲,是要站在浪尖上——”他敲了敲蟹船模型的桅杆,“咱们的长炮比官军的射程远两丈,等他们的撞角还没够着咱们船板,咱们的炮弹早把他们的舵手炸飞了。”
我摸着羊皮手札上画的官军船图,三层甲板的“静海舰”舵房果然露在露天,像个悬在船尾的靶子。浪里豹曾在莫伦商船上当炮手,此刻正用指腹袖口的铜扣:“莫伦人的快船就是这么打巨舰的,专轰看得见的活靶子——桅杆、舵轮、还有装火药的舱口。”
“正是!”叶澜突然抓起我的手,让我指尖按在蟹船与蝎船的接驳处,“蟹船负责远攻,蝎船带着链弹和火油罐绕后。看见这道侧舷滑道了么?等咱们的火药快用尽,蝎船就像寄居蟹钻进空壳,把弹药从暗舱递上来——官军以为咱们在退,其实是给他们换了副更利的牙。”
铁锚婆的九枚铁锚坠子叮当碰撞:“可他们有七十艘船,咱们只有三十七。”
叶澜冲她眨眨眼,蓝发在牛油灯下泛着狡黠的光:“七十艘?那就让他们七十艘都变成没舵的瞎子。”他展开一张描着枫叶旗的图纸,旗舰“静海号”的舵轮位置被红笔圈了又圈,“黄玄枫把莫伦人的船改成了笨海龟,舵房没装防护板,桅杆用的还是内地的松木——咱们的链弹只要绞住主帆,整艘船就得在海上打转。”
我忽然想起三天前混进官军码头的夜,听见工匠们抱怨“枫叶旗的桅杆太脆,经不住亚他细石的海风”。指尖划过手札上的“断桅”标记,抬头正撞见叶澜看我的目光——他总是这样,把我的情报像贝壳般串成战术的珍珠。
“最后一条铁律。”叶澜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像退潮时露出的礁石,“任何人不许在重火器打光前登船。咱们的刀要留给自己人,咱们的火,要留给他们的船。”他望向角落的火油姑,“你的梭镖只消烧断他们的绳缆,你的火油罐,只消砸在他们的火药舱通风口——记住,让船动不了,比让船沉了更妙。”
火油姑的鲨鱼齿项链闪过银光:“妙在让他们漂在海上当靶子,等咱们的第二轮炮火把他们轰成碎木片。”
清冷的风吹进了闷乎乎的船舱里,他的蓝发看上去是那样飘逸,他的每一寸肌肉像坚实的铠甲,给人以安全感。前些日子,因为他私吞爹爹和娘亲的赎金,我一首生着气,压着火,甚至要把牙咬碎。这舱内的空气污浊,有股丫头大通铺里的鸡骚味,但此时却在他身上透出一股柠檬似的甜香味。想起过去老嬷嬷讲的故事一匹宛若一片雪似的绵羊如爱上了一头饿狼,宁愿整个身子被它撕碎,看着它撕咬着自己,咬着自己满嘴的绒毛的蠢样,反倒发出多情的笑意。
我摸着颈间的蝎尾绳结,突然明白这场海战的残酷之美——他不追求击沉,只追求肢解,让每艘官军船都成为海上的残肢,让黄玄枫的七十艘舰队,变成三十七艘亚他细石战船的猎场。
我忽又在惊涛拍岸的巨响中走神,眼前晃出幅荒诞画面:那些昨日还在官船画舫上抛撒鲛绡帕的贵妇人,此刻怕正被拽了赤金点翠簪扔在甲板,织金缎面的对襟袄己被扯碎,露出月白抹胸上绣的并蒂莲——她们平日里保养得宜的指甲,此刻怕正深深掐进掌心,徒劳护着胸前那方绣着缠枝纹的细纱。有人鬓边的东珠流苏散了,碎珠滚进舱板缝隙,倒比她们光着的肩头更亮些;那些曾在宴席上用金镶玉筷指点海图的手,如今正攥着半幅茜纱裙角,腕间累丝金钏撞出的声响,倒像是替她们未说出口的哭号打了节拍。生羊皮裹上时该是带着刺骨的凉,混着腌鱼舱里的咸腥,定比她们往日熏的沉水香重上百倍——或许有人还留着贴了珍珠粉的护甲,却在被推搡着踉跄挪步时,被粗糙的羊皮蹭掉了甲尖的螺钿,像被海浪拍碎了壳的螺,徒留点华美的碎屑,粘在这残酷的想象里。
叶澜转头冲我笑,蓝发梢滴着的不知是海水还是血:“记住这一刻,赛瑶。当他们以为我们是没脑子的海盗时,我们早把他们的船,变成了刻在海图上的死礁。”
而我知道,这场用情报与战术织就的网,才是亚他细石人真正的海纹石——刻在每道浪里,每声炮里,每个像叶澜这样敢用脑子驾驭大海的人眼里。
乳香在铜炉里腾起细烟,三十七道影子随着船身晃动,在雾裳衣投下的银线雾纹里忽长忽短。
他们向赛瑶娘娘祈祷,我亚他细实的名字,赛瑶妮识,便是这么来的。因为我原名叫珊瑶,与赛瑶音同。
我老头子他们便管我叫塞瑶妮识,意思是塞瑶的使女,塞瑶婢比珊瑶婢更气派,更威武内地的那些达官贵人,再威武也不过是皇帝家的奴婢下人,比我也没有尊贵到哪里去。
很奇怪,这个神没有神像,是传说中始帝尊的弃妇,他们便用一件女人的衣裳来挂在杆上,来代替娘娘的御驾。
可笑官军无知竟然把她与旦家人供奉的海妃娘娘混为一谈。
我跪在叶澜身侧,指尖掐进掌心的旧伤——那是前日在底舱搬运火油罐时被木塞划破的,此刻混着祷文的韵律,倒像给海纹石坠子缀上了颗血色的珍珠。
“赛瑶娘娘在上,借您的雾隐蟹行,借您的石裂敌阵。”叶澜的祷文低沉如潮,手按在青铜支架上,七十二枚螺铃随着他的动作轻颤,惊起笼中白鸽扑棱翅膀。按亚他细石的规矩,寻常祷祭需献活物,最洁净的便是脚系银环的“雾羽鸽”,环上刻着与雾裳衣相同的雾纹。
红头鲨的红珊瑚鬓饰磕在甲板上,声音混着酒气:“若此战得胜,愿献九笼雾羽鸽,让娘娘的眼随鸽群巡海!”他腕间银鳞腕饰撞出声响,惊得白鸽在笼中扑腾,尾羽扫过雾裳衣的袖摆。
舱门被踢开,两个水手头押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进来。她鬓角的东珠簪子歪在额角,靛青缎面裙上沾满舱底的木屑——那调门比戏台上的戏子还要高调:“你们敢动我?汪总督的船队明日就到……”
我浑身血液猛地冻住。这颤巍巍的尖嗓,不正是当年来徐府提亲的汪府兰姨奶奶吗?她颈间那串嵌着砗磲的金链,此刻正随着挣扎晃出细碎的光,像把扎进回忆的碎玻璃。
知道她不是好人,却不知为何总是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使人僵冷的血液顿时温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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