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同她兰姨奶奶吃酒,还是在欢儿的婚船底下她这人讲起话来糊里糊涂的,哪怕是喝白水,说出来的也都是醉话。
可心里边却比谁都精。别的不说,就她当年给我的那件衣服,看上去也是凤冠霞帔,甚至比爹爹和娘亲砸了棺材本给欢儿置办的那套还要气派。
只是如果细看的话,根本就不是正色,只是间色法用的好,能鱼目混珠罢了。
她的话就像南邦人用无叶的黑茶水泡出来的那种奶茶,苦涩中带着海盐,也带着姜糖,也不知道是假里掺着真,还是真里掺着假。
自我搬去暖阁之后,我就最怕两个人,一个是娘亲,伊这阴晴不定的性,喜欢的时候捧在掌心,让她亲女儿欢儿。哼,想起伊苦着的脸,就让人觉得好笑却也不敢言语,厌弃人的时候,拖在柴房里,连手冻得都没了知觉。
兰姨奶奶倒是比伊强得多,能护得住人。只是不知哪一句真话是真,哪一句是假着实让人害怕。
她喝的是那种酒那种歧池的佳酿。这类酒很是古怪,据说是不上头,却又烈又呛。带着种,怎么讲呢?就有种纸浆般的味道,尝起来像嚼了蜡,喝在肚里烧心。
她叫我打着为欢儿探路的旗号,先跟他坐小船靠岸,再走官道上的驿站,慢慢,慢慢折到龙岩去。
若当年真听了她的话,今天我又会坐在哪里?欢儿没了我就能当家做主了,就能以徐府的真千金的名号,做汪家的少奶奶?
哼!自被打入奴籍,就别想留面,没了欢儿也会有其他家的小姐嫁到汪府,若只是欢儿我从小看伊在身边也有应对的路数,落在其他人手里,怕是别想…
哎,恐怕连我当年给自己搞的薄皮棺材也是置办不起的。
“那年您在欢儿的婚船上摆宴,清蒸鲥鱼的鱼鳞都要拿黄酒浸三宿,文思豆腐细得能穿针眼,”我捏着半片烤得焦硬的章鱼足,那边缘蜷曲的模样,倒像极了当年她腕上戴着的缠枝莲银镯,“还有盘油爆虾,虾壳炸得比蝉翼还薄,浇的卤子是拿话梅和盘江醋熬的,甜津津的酸气能漫到舱外的河面上——哪像如今在这海漂船上,连腌海菜都是拿海水煮的,沙子没滤净,嚼起来咯嘣咯嘣响。”
兽骨堆里煨着陶罐,煮着刚捞的小杂螺,汤水浑浊得像混了碎贝壳,比起当年她差人送来的水晶肴肉,透亮的皮冻里嵌着胭脂色的肉条,连配的姜丝都要切作菊花状,简首是天上地下。
“招待不周,您多担待……”
话没说完,她便笑着摆了摆手,苍老的声音混着浪拍船板响。
“不打紧不打紧,骷髅堆里逢故知,尸山血海遇知己,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老身能在你这海漂船上喝口热汤,己是天大的人情了。”
她忽然顿了顿,眼尾细纹里嵌着盐粒:“珊瑶小姐……咳,老身倒忘了,”指腹碾过骷髅碗沿裂纹,“不管你是徐府的小姐,还是冯家的千金,叙旧归叙旧,若要老身做背叛朝廷的事,那是万万不可。”
我面上堆起笑,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腰间藏的文书硌得慌,却偏要做出不经意的模样。
“您是长辈,咱们只说些体己话,那些男人的事,提它作甚。”
兰姨奶奶却端起浆酒灌了一口,倒比当年在婚船底下喝歧池的玉蓝浆还爽利。
“你啊,倒和我年轻时一个脾性。老身头二十年也是官宦家的小姐,后来被主家作践得连奴婢都不如……”
她忽然盯着我鬓角的海草,“珊瑶……不,子云小姐,你就没想过……”
“您当年在那贱蹄子的婚船上就问过我。”
我打断她,指尖掐进掌心,海风灌进舱来,吹得兽骨堆簌簌响,倒像当年柴房里冻僵的手指在抖。
“自被打入贱籍那日起,我便断了嫁人的念头,无论是作妻还是为妾。”
听了这话,她竟不由得有了想要站起来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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