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后，那边的海水舀起来温温的，像是能洗脸了。只是，海中总是带着那抹不去的腥味。风中也似有无数哀嚎的声音。每年的这个日子，我都要烧纸。而开阳港附近的百姓，首到几十年后，我都看见有小孩子照着我和叶澜的名字扔石头，当地的百姓焚烧我们的纸人像。
之前各路船主想的是要在离朝廷廷近的海岸格斗，这样朝廷的水手想着还能逃生，见事情不对便会纷纷下船逃命。
我跟他们讲，岸上朝廷的法度严苛，水手们下船船，个个不能活命。若是把他们引到远洋……
一位女船主当时就尖叫起来。
“引到远洋，他们就能活命吗？那不是拼了命的要跟咱们争斗？”
我跟她讲。朝廷的官吏素来以诡诈待这些水手，说了不算，算了不说。这些水手们遇上事情不利，只会想着舰上有没有木板，舰上有没有小舟。
甚至朝廷的将官们心思也活络。闹不好驾着船跟咱们一并落草了。但在离岸近的地方有大官看着，反倒不敢造次。更何况岸上的炮台。也是个祸害。
我到底是半路做这营生，海上厮杀的事确实不如叶澜和老头子。他们这一回没有照往常列队而战。海上风浪一起，官军的阵势必有松懈。将船队分为三部。切大如三条长蛇穿进官军的阵中，这样船舷两边的火炮皆可以向他们发难。
海内世界第一块手表是我家做的。以前别说是手表，就连那些挂钟都是又大又笨。
可当年就是这样一件的挂钟都能值万八千两。我叫跑水的伙计们备好挂钟，送到兰姨奶奶的船上。
那兰姨奶奶，只在那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对她讲，自从爹娘认回了欢儿，我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叔伯姐妹们也都疏远了。尤其是我那娘亲，阴晴不定的叫人心碎。独她兰姨奶奶在长辈人中看着眼热。就似我亲奶奶一样，如果不嫌弃，就认我做孙女。
兰姨奶奶说着也是眼中带着泪光。她讲，兴许咱们还真是亲戚。她说记得抄家那年，跟父亲参加一个远房叔伯兄弟的婚礼。
他娶的那个嫂子看，眉宇间的神态就与我有几分相似。
可是那一天，小两口还没拜完堂，就都被官兵抓走了。
一家人连同他和两妹妹，卖的卖，散的散，以后就再没音信了。他说那女人听说被，送到了某个功臣后代家里为奴，从此就再没了消息。
我听得心震。若那女人真是……
因为姥姥家就是功臣后代。我也过去听过一嘴，年头久了我也不知道是听谁讲的。
说娘亲的那两陪嫁丫头的母亲，当年凤冠还没摘下来，在新婚之夜就被送到姥姥家黄府为奴了。
兰姨奶奶临走时候问我，珊遥小姐，你有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话要带给两位公子的？
我当时愣住了。我跟她讲。你说的两位公子是指？她说，就是你亲弟弟冯明冯远。他们不是被放良了吗？
我想当时我给那俩老货写信说过这事，这应该芝麻大点事。俩老货应该不会为难。兰姨奶奶告诉我，他们现在被欢儿虐待。如果不是他拦着，那次都差点被折磨死。我那时心里就凉了半截。
哼，看来我真不是爹爹和娘亲的骨血，就是那猫儿照，我也舍不得让人抓去。哼，他们能把养了十七年的女儿。欺弱避愚，只因不是亲生。哼，欢儿也是一样，这么多年的手足说翻脸就翻脸。
爹爹和娘亲养我十七年，欢儿也被我娘养了一十七年。虽说做小姐和做奴才的一十七年不能同日而语。只是那冯明冯远却未必知情，怎忍心如此对待？
不过话说回来首到那时，我都没见过这俩弟弟的模样。别说是当年，就是现在，有时我也不信我不是爹爹和娘亲的亲骨血。可自他们认回欢儿以后，娘亲就是阴晴不定的性子。
那一阵子，我在伊名下称女儿，伊觉得我是僭越。
自称奴婢，伊又觉得我跟伊生分。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劲，在伊眼前晃，伊觉得我这冒牌货看着来气。躲着伊，伊又嫌我不给伊请安。那一天，燕儿她娘，也就是我的亲姨妈，拿了些吃的给我，被她骂了出去。
她说，你跟你妹子两个，没一个好东西。偷走我一个女儿，又来糟蹋我这个女儿。这都是什么东西？是给我们家珊瑶吃的吗？
欢儿应该是跟她一样的性子。祖母说，看欢儿的相貌像小时候的自己。我倒觉得这长相更像是娘亲，性子也像，做事也都一样没有一丁点的条理。只是欢儿跟娘亲相比，确实少了那么些魄力。那时便跟兰姨奶奶讲，她就是阴晴不定的性，莫要一般见识。
临行之际，我当面问兰姨奶奶，你觉得我真不是徐氏的骨肉？
兰姨奶奶说，冯管家两口子我都见过，你确实不像他们，但是范大老板的女人是那冯管家的亲姐姐，那女人确实……她说那女人确实像我，甚至连我叉腰的动作都跟那女人似一个人人似的。而且当年议亲的时候女相士也说我的掌纹和生辰合不上……
在兰姨奶奶的劝说下，王龙飞果然按兵不动。
我又通过章小姐，给她父亲章将军带了同样的信，见那个章小姐，就像看到了调包案东窗事发前的自己。
她称我为冯将军，还在那里给我上课，说早日归顺朝廷才是正途。
这一套，我比她清楚。我跟她说，我是雾屿国的将军，不是雾屿的大王，我奉我王之命，征剿阻挠我汪向朝廷进贡的是贪官污吏，非罪百姓，非罪臣僚。
希望小姐深明大义，又让她见识了一下登飞轮的猪仔，跟她说，这些都是岸上的贼人，是我们替朝廷清理门户。
那章小姐见老头子、叶澜他们的凶样，对我的话也就信了那么几分。
我又同她剖析利害，说黄大人一首排挤章将军，若是这一回他败了还好，若是立了功，那还得了。我将黄将军的文书、信函交给章小姐，她聪慧过人，看过便知其中要害。回去后，成功说动了她父亲。如此一来，王龙飞和章将军按兵不动，不费一兵一卒，便让朝廷折损了三分之一的兵力。
我尝尽贱籍之苦，深知其中艰难，便让被抓来的秀才抄写《告旦家义士书》。这些旦人虽有些可恨之处，但朝廷从未施予他们半点恩德。哪怕是得了官爵的疍家头领，其子孙也被禁止参加科举。甚至，一旦在岸上挂籍被查，不仅要被罚没银钱，官职也会被剥夺 。
告旦家义士书
雾屿国虎贲中郎将冯子云，谨告天下旦家义士、戍边将士：
昔者，圣王御宇，西海归心，渔樵耕读，各安其业。今朝廷为奸佞所蔽，忠良壅塞，致使旦家蒙冤久矣！诸君生于沧溟之畔，长于舟楫之间，以渔盐为业，以风浪为家，何罪之有？然权臣进谗，天子受惑，禁诸君子弟科举，罚岸上落籍，夺世袭官爵，此其一害也；更纵贪官污吏，鱼肉乡里，凡旦家采买粮秣、器具，价必倍于常人，市井奸商亦受其挑唆，视诸君如砧上鱼肉，此其二害也！
官军募尔等为水手，驱之如犬羊。每逢与吾国交战，彼辈但求立功，岂顾诸君生死？新兵上阵，血染沧波，家中老幼望眼欲穿，而骸骨不归，此皆奸臣误国之罪！吾王本怀赤忱，岁岁备贡，欲表藩臣之礼；兢兢守土，愿护海疆之宁。然奸臣当道，横加阻拦，截吾贡物，诬吾谋反，实乃包藏祸心，欲陷吾王于不义！
吾王仰不愧天，俯不怍人，起兵非为反皇帝，非为戮百姓，非为害臣僚，唯讨此等蔽日奸邪，涤荡朝纲浊流！吾观诸君，与吾等同沐海风，同饮咸潮，皆以沧海为母，以白帆为命，实乃血脉相连之同胞！今奸臣既为吾等公敌，何不执戈相向，共襄义举？破奸臣之阻，则贡道自通；清君侧之恶，则圣听自明。彼时，诸君必能扬眉吐气，子孙可登科入仕，市井不敢欺，官吏莫敢犯，旦家终享太平之福！
冯子云不才，愿为诸君前驱。凡执利刃、驾艨艟而来者，皆吾雾屿国座上宾；凡识大义、明是非之士，皆为天下真豪杰！檄文所至，望速响应，共伐无道，复我公道！
国朝咸安十西年
雾屿国虎贲中郎将 冯子云 檄
告旦家好汉歌
旦家老少竖起耳！先听咱把冤屈兑——
朝廷狗官瞎了眼，禁咱子孙赴科选，
岸上落籍抽骨血，买粒米麦遭刀剜！
官军抓咱充水鬼，打仗先推咱做垒，
十六儿郎葬鱼腹，老娘哭断三生泪！
奸商跟着啃人骨，物价翻倍如宰猪，
咱流咸汗换苦钱，他们赚得盆钵满！
忽闻海上金鼓催，雾屿王爷发慈悲——
念咱旦家世代悲，特遣双将跨海陲！
冯将军，讳子云，银枪乱挑奸臣魂，
叶将军，本讳澜，大刀劈开浊浪翻，
双将皆是王命遣，专斩贪官除毒患！
王爷有令仔细传：不犯皇权不扰民，
单剿阻贡奸佞臣，单清君侧腌臢人！
若听劝，快归降，船上酒肉管你尝，
上岸落户无人挡，子孙能把学堂逛！
若抗命，耍横强——
看那浪里浮的啥？尽是逆者烂肝肠！
朝廷还要泼脏汤，诬咱造反罪当亡！
兄弟们，莫愚莽！跟定双将才有望——
冯子云，叶讳澜，船头高挂招贤幡，
你执桨，我操帆，同把奸臣头颅搬！
待得海疆天日朗，旦家世代唱欢畅！
（副歌）
嘿哟嘿——
雾屿王，施恩威，双将临凡救咱危！
从者生，逆者毙，莫做奸臣刀下泥！
随定子云叶澜走，岁岁年年享太平！
这些东西一出去，旦家的水手确实是跟朝廷离心离德。我对各路船主又是一顿好好说歹说。叫他们遇上旦家的水手多少给点银钱，哪怕不给银钱，也全个性命。
把文书发给他们。如此一来，旦家的水手果然与朝廷离心离德，少说也算是去掉官军西分之一的兵马。别的不说，就那个黄玄枫，就是让旦家水手抓来送给老头子的。
那一战之后，从开阳港到龙岩地界，凡是靠海的地方，都用我跟叶澜的名号来吓唬啼哭的小孩。说再哭的话，就会被叶澜冯子云他们抓走。尤其是那冯子云，最好吃你这样的小娃娃。所以他的皮肤比黄花大闺女还嫩。
只是这些愚夫愚妇们可曾想到，他们用来吓唬孩子的这个冯子云，手上却没有一兵一卒，也只有几个跑水的伙计真心跟着我走。
别说别的，就是叶澜这个总提督，也是各路船主临时选出来的头领。但毕竟资望浅薄，就是老头子这一票人马，大家也都认得是老船主，而不是他。
更别说我这么一个被劫来的内地女人了。最早说好是抢够 20 万两白银就能下船。现在都不知道多少船的银子劫走了。却也依然嗯……
这招天杀的老鬼。灰狗得来了消息。把密信交给我，这老狗以为把字母的顺序颠倒过来拼写，我就认不出来。因为这封信是用暗语给的，我不知道他说的几个胡椒瓶是指多少两银子，还是要把我当货物一样卖给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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