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母亲的丧事(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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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母亲的丧事(1999)

 

1999年的清明,没有“雨纷纷”,只有南方特有的、湿漉漉的闷热,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省城最豪华的酒店会议厅内,水晶吊灯的光芒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金色。袁兴茅,这位兴茅酒业年轻的掌舵人,正站在铺着深红绒布的讲台上。他身着一套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酒红色的领带和西装内袋隐约露出的同色系条纹,在聚光灯下显得格外醒目,那是属于成功与权力的颜色。身后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正播放着精心制作的PPT,“百年酒窖”计划的3D效果图恢弘壮丽,旋转展示着未来地下酒库的宏大构想,象征着兴茅的野心与根基。

“……因此,我们将携手国内顶尖陶瓷大师,推出以‘青韵’为主题的限量版青瓷酒器,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袁兴茅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会场,沉稳、自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台下,来自全国各地的经销商们屏息聆听,闪光灯不时亮起,捕捉着这位酒业新贵的风采。

就在他阐述到青瓷釉色与酒液相得益彰的瞬间,裤兜里那个冰冷的金属方块——摩托罗拉汉显BP机,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那震动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焦灼感,紧贴着他的大腿。袁兴茅的演讲没有丝毫停顿,语调依旧平稳流畅,仿佛只是抬手整理了一下袖口。但插在西裤口袋里的右手,却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死死攥住了那个震动的源头。塑料外壳被他的掌心捂得发烫,几乎要烙进皮肤里。

他不动声色地侧身,借着调整麦克风角度的瞬间,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屏幕。小小的液晶屏上,冰冷的方块字像子弹一样射入他的眼底:“母病危,速归。弟。” 简短的五个字,瞬间抽空了周围的空气。镁光灯的强光似乎变得异常刺眼,刺得他眼眶深处阵阵酸涩发胀。

母亲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耳边响起,带着老家特有的温软腔调:“兴茅啊,别太累着自己,空了就回家,妈给你煨了老鸭汤……” 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去年中秋?临走时,母亲佝偻着腰,硬是把一个沉甸甸的玻璃罐塞进他的行李箱,里面是她亲手腌的萝卜干和雪里蕻。那罐咸菜,现在还在他城里的冰箱里放着,他忙得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这不仅是一次产品的升级,更是兴茅品牌文化的一次深度诠释……” 袁兴茅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他清晰地看到台下前排有经销商交头接耳,有人再次举起了相机。闪光灯“咔嚓”亮起,白光炸裂的瞬间,他仿佛看见母亲鬓角那朵他去年寄回去的、代替新鲜白玉兰的白色真丝花,在虚空中轻轻晃动。

会议一结束,袁兴茅几乎是冲出会场的,拒绝了所有后续的寒暄和晚宴邀请。车子在夜色中疾驰,车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却照不进他心底那片迅速蔓延的冰冷荒原。他一遍遍拨打着老家的电话,听筒里只有忙音,像钝刀子割着心。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当车子终于碾过故乡坑洼不平的土路,停在家门口时,己是深夜。万籁俱寂,只有风在呜咽。老宅的堂屋门口,两盏惨白的纸灯笼在料峭的夜风中剧烈地摇晃着,投下幢幢鬼影。灯笼上墨写的“奠”字,在昏黄的光晕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推开虚掩的堂屋门,一股混合着香烛、纸灰和冰冷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父亲袁老六,像一尊失去生气的泥塑,僵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八仙桌前。昏黄的灯泡下,他双手紧紧攥着母亲的遗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照片上的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别着一朵素雅的白色花朵——正是袁兴茅寄回的那朵真丝白玉兰。她的笑容温婉而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但那双曾经盛满慈爱的眼睛,此刻却永远地凝固在冰冷的相纸上。

“兴茅……回来了……”父亲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像是晒干了的丝瓜瓤,空洞得没有一丝水分。“你娘她……走前清醒了一小会儿……”老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供桌上那个空荡荡的白瓷酒杯,杯底残留着一滴暗红色的、己然干涸的酒渍,像一朵在绝望中凋零的残花,“她说……想……想喝一口你酿的那个……特供酒……”

袁兴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是撕裂般的剧痛。他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身下的蒲团根本无法隔绝那刺骨的寒意和坚硬。他颤抖着手,从西装内袋里摸出那个随身携带的、扁平的纯银酒壶——里面装的正是厂里最高等级、产量极少的特供基酒。他拧开壶盖,琥珀色的液体在惨淡的月光和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散发出浓郁醇厚的酱香。

酒液缓缓注入那只空杯,清冽的声响在死寂的灵堂里异常清晰。就在酒面升起的瞬间,一股强烈的记忆洪流猛地冲垮了堤坝。他清晰地看见:寒冷的冬夜,小小的厨房,煤炉上的铜壶“咕嘟咕嘟”欢快地吐着白汽。母亲小心翼翼地揭开蒙着纱布的酒坛盖子,舀出温热的米酒,倒进奶锅里热着弟弟的牛奶。那温暖的、带着甜糯酒香的蒸汽,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氤氲了整个狭小的空间,也温柔地包裹着他冻僵的小手和困倦的眼皮……

“妈……”袁兴茅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巨大的悲恸终于冲垮了所有的防线,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落在冰冷的砖地上,“我……我回来了……我给您倒酒了……”他哽咽着,几乎无法呼吸,“您看着……看着儿子……儿子一定……一定把兴茅……做成天下第一的酒……” 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供桌上的纸钱灰烬打着旋儿飞起,有几片不偏不倚,正落在刚刚斟满的酒杯里,在琥珀色的酒液中载沉载浮,像黑色的蝴蝶。泪眼朦胧中,他恍惚看见照片上母亲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那么一点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欣慰与牵挂。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一股浓烈的古龙水味道。弟弟袁兴才不知何时也跪在了旁边。他身上是崭新的、价格不菲的西装,袖口处,一枚金光闪闪、造型夸张的劳力士蚝式表链嚣张地露了出来,与灵堂的肃穆格格不入。他抹了把脸,凑近袁兴茅,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重和不易察觉的急切:“哥……节哀顺变。妈……妈走得突然,家里事有我,你放心。”他的目光在母亲遗照和哥哥脸上逡巡了一下,话锋一转,“哥,有个事儿……正好你回来了,想跟你商量商量。你看现在厂里发展这么好,包装需求量肯定越来越大。我寻思着……能不能……办个包装厂?就专门给咱兴茅配套做瓶子、做盒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袁兴才说话时,他那双擦得锃亮的意大利皮鞋尖,无意识地一下下蹭着供桌的桌腿,发出“吱——吱——”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这寂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袁兴茅的目光从母亲的照片上移开,落在弟弟那张写满精明与渴望的脸上,最后定格在他西装领口那枚崭新的、嵌着碎钻的领带夹上。这枚领带夹是如此陌生,如此刺眼,瞬间将他的记忆拉回遥远的童年:饭桌上唯一的一碗红烧肉,弟弟总是懂事地把最大块的肉拨到他碗里,仰着瘦削的小脸说:“哥,你多吃点,你长身体,要长高高个子……” 那时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而眼前这双眼睛,却闪烁着被物欲浸染的复杂光芒。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悲凉席卷了袁兴茅。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香烛、纸灰、劣质古龙水和死亡气息的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他睁开眼,看着母亲平静的遗容,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妥协:“行……你去做吧。但是……”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像刀子一样剐在袁兴才脸上,“质量,必须给我过关!绝不能砸了兴茅的招牌!”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千钧的重量。

袁兴才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连声应道:“哥你放心!绝对保证质量!我办事,你放心!” 仿佛生怕哥哥反悔。

袁兴茅不再看他,伸手想去抚摸供桌上母亲留下的几件旧物——一把缺了齿的木梳,一个磨得发亮的顶针箍。指尖却在触碰到一个硬邦邦的小纸片时停了下来。他抽出来一看,是一张早己泛黄、边缘卷曲的纸片——1983年的地方酒票!票面模糊地印着“特供白酒,五斤”的字样,上面盖着的“兴茅酒厂供销科”的红色公章,颜色己经黯淡褪色,几乎难以辨认。而最让他心头巨震的,是票面右下角,一行用铅笔写就的、娟秀而熟悉的字迹:“给老大留着娶媳妇。——娘”。这张被母亲珍藏了整整十六年的酒票,像一个尘封的时光胶囊,在母亲离世后,才重见天日。它承载的,不仅仅是五斤白酒,更是一个母亲在物质匮乏年代里,对儿子最朴素、最深沉的期盼和爱。

返程的轿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窗外,是清明时节大片返青的麦田,绿油油的,在暮春的阳光下流淌着生命的希望。袁兴茅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却毫无睡意。口袋里的BP机又一次震动起来,打破了车内的死寂。他掏出来,屏幕上显示着妻子林秀云的名字和简短的信息:“女儿学校明天家长会,老师点名要你去。她很想你。” 他默默地盯着那几行字,手指在删除键上停顿了几秒,最终还是按了下去。屏幕瞬间恢复空白。

他从西装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1983年的酒票。阳光透过车窗,清晰地照亮了票面上每一道折痕和岁月的斑点。在“五斤”字样的旁边,他看到了自己当年用蓝黑钢笔,带着少年意气批注的几个小字:“不够!至少十斤!——兴茅”。稚嫩的笔迹,带着少年不知愁的狂妄,与母亲那行温柔的铅笔字并排在一起,形成一种跨越时空的、令人心酸的对话。

阳光透过薄薄的纸背,他仿佛能看见当年墨水洇开的细微痕迹。就在这光影交错间,陈怀仁师傅那苍老而笃定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般,毫无预兆地在他心底轰然响起:“兴茅啊,你要记住,酒这东西,它是有根的!根扎在土里,是那高粱小麦、是那赤水河的水;根也扎在人心里,是祖祖辈辈的手艺,是爹娘老子对娃儿的念想,是酿酒人胸口那点热乎气儿!根断了,酒魂就散了!”

袁兴茅的手指微微颤抖。他郑重地将这张承载着母亲遗愿的酒票,夹进了随身携带的黑色真皮笔记本里。翻开笔记本时,一张折叠整齐、颜色深褐、边缘己经磨损起毛的旧黄纸显露出来——那是多年前,他与几位志同道合的兄弟写下血书、结为“敢死队”的凭证。纸上用鸡血写下的誓言,如今己变成深沉的褐色,如同凝固的往事。他将酒票轻轻压在这张血书之上。

“呜——!” 一声悠长而凄厉的汽笛声骤然撕裂了空气。车窗外,一列墨绿色的货运列车,如同钢铁巨龙般,在平行的铁轨上轰鸣着疾驰而过。巨大的车厢一节连着一节,封得严严实实,上面喷涂着陌生的企业标识,不知装载着何物,驶向何方。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和脚下传来的铁轨震动感,带着一种势不可挡的、奔向未来的蛮横力量。

袁兴茅闭上疲惫的双眼。在列车远去的余音和引擎的嗡鸣中,母亲温软的声音仿佛再次穿透时光,在记忆深处轻轻响起:“兴茅啊,再忙……也要记得回家……妈给你留着热汤……在灶上温着呢……”

滚烫的液体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知道,母亲灶台上那碗永远温热的老鸭汤,他再也喝不到了。而脚下这条路——这条充满了资本博弈、家族羁绊、传统守护与撕裂、以及无尽责任与孤独的路——一旦踏上,便如同那呼啸而去的列车,轰鸣向前,再难回头。

笔记本里,那张1983年的酒票,静静地躺在染血的黄纸上,像一个沉默的预言,又像一道永恒的伤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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