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盛夏,热浪如同粘稠的糖浆,紧紧包裹着省城。空气里弥漫着汽车尾气、空调外机喷吐的浊热以及一种躁动不安的商业气息。市中心那座最高档的酒店,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像一个金光闪闪的方匣子。袁兴茅,这位兴茅酒业集团的董事长,站在冰冷的大理石旋转门前,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笔挺的深灰色西装。他胸前别着的“董事长”金质胸牌,在阳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泽,沉甸甸的。
就在他抬手推门的瞬间,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门框,一个久远得几乎褪色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1977年,寒冬腊月,还是学徒的他,缩着脖子,跟着父亲走进一个烟雾缭绕的乡镇供销社。他手里捧着一个磕掉了瓷、露出黑色底胎的大搪瓷缸子,里面是温好的散酒,那是他第一次“陪酒”的工具。父亲佝偻着背,陪着笑脸,只为多销几斤酒。那搪瓷缸的粗糙触感,那劣质白酒的辛辣气味,与此刻胸前的金质名牌、身后富丽堂皇的酒店,形成了跨越二十余年的、令人眩晕的时空折叠。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推门而入。巨大的宴会厅里,冷气开得十足,与窗外的酷暑形成两个世界。水晶吊灯的光芒倾泻而下,照亮了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餐桌、锃亮的银质餐具,以及济济一堂、穿着各异却无不透着精明干练的男男女女——兴茅酒业首届全国经销商大会的贵宾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精心设计的金色参会证,丝带垂在胸前,随着他们的动作轻轻晃动。交头接耳间,手腕上劳力士(Rolex)、欧米茄(Omega)的金属表链折射出冷冽的闪光,雪茄的烟雾在空调风中袅娜升腾,空气中混合着高级古龙水、皮革和金钱的味道。
袁兴茅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走上铺着红毯的主席台。他步履沉稳,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巨型LED屏幕在他身后亮起,展示着精心制作的兴茅品牌大片,赤水河奔腾,酒窖幽深,酱香氤氲。他拿起侍者托盘上的水晶杯,澄澈的香槟酒液在杯中荡漾。他高高举起酒杯,杯壁如同一面棱镜,清晰地映照出身后的壮丽影像,也映照出他此刻坚毅而略带疏离的面容。
“各位同仁,各位伙伴!”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沉稳而富有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全场的杂音,“今天,是兴茅酒业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里程碑!从今天起,我们将告别过去松散、粗放的合作模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表情各异的脸,“正式推出全新的、分级授权的经销商体系!”
屏幕上画面切换,清晰地展示出“钻石”、“黄金”、“白银”三个等级的金字塔结构图,每个等级对应的准入条件、区域保护、返利政策、支持力度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成为兴茅的钻石级伙伴,”袁兴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鼓动性,“意味着你将拥有核心市场、核心产品的优先经销权!更意味着,你将有机会深度参与兴茅的未来!”他再次停顿,制造悬念,然后掷地有声地宣布,“年底销售额率先突破千万的钻石级经销商,将获得兴茅酒业首次定向增发的认购资格!成为兴茅的股东,共享发展红利!”
“轰——!”台下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叫好声,夹杂着兴奋的议论。许多人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千万销售额、定向增发、股东身份……这些词汇如同重磅炸弹,点燃了他们对财富的无限渴望。灯光下,一张张面孔因激动而泛红,酒杯碰撞声此起彼伏。
趁着这股热浪,一个身材壮硕、剃着板寸、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男人端着酒杯挤了过来。他是敢死队的老队长,绰号“老黑”,当年跟着袁兴茅在市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元老,如今也是一方大经销商。他凑到袁兴茅耳边,浓重的烟酒气喷过来,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亲昵和试探:“袁哥,这阵势,牛逼!兄弟们服气!”他嘿嘿一笑,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那个……袁哥,咱们内部定的那个‘渠道深度维护费’的比例,你看……兄弟几个能不能……稍微灵活点儿?下面兄弟们跑市场,开销实在是大,方方面面都得打点……”
袁兴茅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瞬间冷了下来。他没有看老黑,目光锐利地扫过不远处人群中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正认真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的中年男人——那是集团新上任的财务总监,以严谨和铁面著称,是袁兴茅特意从省城大企业挖来的“铁算盘”。
“老黑,”袁兴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传入老黑耳中,“规矩,就是规矩。定好的比例,就是红线。”他微微侧头,目光如电般刺向老黑,“该给你们的返利、支持,一分不会少。但额外的‘维护费’,必须按制度走账,清清楚楚。”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最近风声紧,审计查得严。别太张扬,给公司,也给自己惹麻烦。明白吗?”
老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很快又堆起笑容:“明白!明白!袁哥您放心,兄弟们心里有数!有数!”他讪讪地碰了下袁兴茅的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喧嚣的晚宴终于散场。电梯门在顶楼的行政套房楼层无声滑开。袁兴茅台步走出,老黑却像影子一样跟了出来。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只有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
“袁哥,留步。”老黑叫住他,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谄媚的笑容。他左右飞快地扫了一眼,确认走廊无人,迅速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袁兴茅手里。“一点小意思,给嫂子和侄女买点东西。您千万别推辞!”
袁兴茅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就要推开:“老黑,你这是干什么?我说了……”
“袁哥!”老黑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甚至有点急,他猛地撸起自己左臂的西装袖子,露出一道狰狞的、像蜈蚣一样盘踞在手腕上方寸许位置的暗红色疤痕,皮肉翻卷的痕迹即使在愈合多年后依然触目惊心。“您忘了?98年郑州那一仗!妈的,那帮地头蛇砸场子,要不是您冲在前面,兄弟我这条胳膊就废了!这疤,就是咱兄弟伙一起淌血的见证!”他的声音有些激动,眼圈微微发红,“这钱干净!就是兄弟们一点心意!密码是您生日,950701!您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这帮老兄弟!”
看着那道熟悉的伤疤,袁兴茅伸出去推拒的手,僵在了半空。1998年郑州市场攻坚战的血腥场面瞬间涌上心头——咆哮的人群、飞溅的玻璃碎片、老黑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却依然挡在他身前的背影……那是属于草莽时代、属于“敢死队”的生死情谊。一股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有愤怒,有无奈,更有一种被旧日情义牢牢捆缚的沉重感。拒绝,寒的是兄弟的心;收下,却是在自己刚刚划下的红线上,亲手戳开第一个口子。
他最终没有推开那只信封。那薄薄的信封,此刻却重逾千斤。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老黑一眼,那眼神里有警告,有失望,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然后,他转身,刷开房门,走了进去,厚重的实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老黑和他那道刺目的伤疤,隔绝在外。
豪华的行政套房内,冷气无声地流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省城璀璨的万家灯火,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勾勒出一幅充满诱惑与陷阱的现代都市画卷。袁兴茅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的一盏台灯。昏黄的光晕下,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黑色真皮笔记本,翻开到最新一页。纸上是他刚劲有力的笔迹,记录着今天大会的核心内容:“经销商分级体系(钻石/黄金/白银)”、“千万门槛+定向增发股权激励”、“渠道深度维护费(3%-5%)”。
他拿起钢笔,在“渠道深度维护费”旁边,重重地划了一条线。然后,在空白的边缘,笔尖悬停片刻,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和沉重的自省,缓缓写下两行字:
> **权力需要代理人,**
> **财富需要白手套。**
写完这两句,他像是耗尽了力气,靠在高背椅上。目光落在书桌上那个牛皮纸信封上。在台灯的光线下,信封的轮廓清晰可见。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伸手将它拿了过来。信封里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张崭新的银行卡。卡片是常见的银联借记卡,卡面印着醒目的金色麦穗图案——“金穗卡”。
窗外的霓虹灯光变换着色彩,偶尔有一束强烈的蓝光或红光扫过卡面,那金色的麦穗图案在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冰冷而的金属光泽。这光芒刺得袁兴茅眼睛发涩。就在这晃动的光影中,陈怀仁师傅苍老而睿智的声音,如同穿越时空的警钟,再次在他耳边轰然敲响:
> **“兴茅啊,资本是把双刃剑,用得好,劈山开路;用不好,反噬自身,割筋断骨!”**
这声音像冰水浇头,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猛地坐首身体,将那张冰冷的金穗卡“啪”地一声按在桌面上。他重新翻开笔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手指在键盘上方悬停片刻(他随身带着一个轻薄的折叠键盘),然后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在空白的页面上敲下一行字:
> **“金穗卡存入金额:人民币捌万壹仟元整 (¥81,000.00)。**
> **注:金额与1998年回收之‘伍斤’老酒票(市价约八万元)巧合。”**
敲完最后一个字,他的手指停在回车键上,久久没有按下。房间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他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台灯的光晕将他孤独的身影投射在昂贵的地毯上,拉得很长很长。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照亮了卡片上的金色麦穗,也照亮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漩涡——那里面翻涌着对过往情义的挣扎,对权力规则的审视,对资本诱惑的警惕,以及对那个在赤水河边、在破旧曲房里告诫他“慎用急火”的老人的无尽怀想。
这笔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手上,也烫在他的心上。它来自带血的伤疤,指向一个暧昧不明的未来。这八万一千元,究竟是一个旧时代的谢幕礼,还是一个新时代的投名状?袁兴茅凝视着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数字和括号里的注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夜,还很长。而围绕这张卡片的博弈与抉择,才刚刚开始。
未完待续
(http://www.wxgxsw.com/book/fjghdg-29.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wxg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