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上市筹备(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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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上市筹备(2005)

 

2005年的深秋,上海。金茂大厦高耸入云,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黄浦江对岸陆家嘴的璀璨灯火和铅灰色的天空,仿佛一座由金钱与欲望浇筑而成的通天塔。八十八层的云端会议室内,空气因中央空调的强劲而显得过分干燥,混合着高级咖啡的苦涩香气、雪茄的余韵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心跳加速的亢奋感。这里正在举行兴茅酒业集团首次公开发行(IPO)的启动会。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奔流不息的黄浦江和象征着中国经济奇迹的壮丽天际线,更远处,几艘灯火通明的豪华游轮缓缓驶过,像漂浮在水面上的黄金宫殿。

长条会议桌的首位,袁兴茅正襟危坐。他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脸上是惯有的沉稳与掌控感。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桌下紧握的拳头里,掌心己是一片湿冷。投影幕布上,精心制作的PPT正播放到关键一页:**“核心财务数据与增长前景”**。一组加粗放大的数字如同磁石般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 **过去三年复合年增长率:47.2%**

> **净利润率:32.8%**

> **市场占有率(高端酱香):28.5%**

主承销商代表,一位西十出头、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的精英男士,正挥舞着激光笔,红光点在“47.2%”这个数字上兴奋地跳跃着。“各位,如此亮眼的增长曲线,如此健康的利润空间,如此稳固的市场地位!毫无疑问,兴茅是白酒板块,不,是整个大消费领域最耀眼、最具投资价值的明珠!”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力,“以我们团队的专业评估和过往成功案例的经验,只要严格按照既定时间表推进,完成必要的……‘优化’,”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目光扫过在座的兴茅高管和中介机构代表,“主板上市,绝对是板上钉钉!届时,在座的每一位,都将见证并共享一个资本市场的传奇诞生!”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和轻微的咳嗽声。投资银行、会计师、律师们的眼中都闪烁着对巨额佣金和成功案例的渴望。袁兴茅端起面前的骨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早己凉透的龙井,舌尖只尝到一片苦涩。他放下杯子,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张总,‘优化’具体指哪些方面?我们需要清晰的路径。”

券商代表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世故。PPT翻页,标题赫然是:“**资产价值深度挖掘与结构调整建议**”。他指着其中一行:“袁董,各位高管,我们知道兴茅的核心竞争力在于品牌和工艺传承。那么,一些具有历史沉淀、承载着工艺价值的‘非生产性’资产,其价值是否被严重低估了呢?”激光笔的红点精准地落在一个条目上:“**例如,位于老厂区的手工制曲、踩曲车间及附属的老旧设备**。”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魔力:“这些车间和设备,从纯财务折旧角度看,可能早己归零,甚至是负资产。但是!”他话锋一转,语调陡然拔高,“从文化传承、品牌故事、稀缺性价值的角度看呢?它们是无价的!是兴茅百年匠心的活化石!我们完全有理由,聘请权威的文创资产评估机构,对这些‘历史文化遗产’进行重新评估!将其从冰冷的‘生产设备’科目中剥离出来,以‘无形资产’或‘文化资产’的名义,赋予其合理的、甚至是可观的价值,计入公司总资产!这不仅能显著提升净资产规模,更能向资本市场讲述一个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品牌故事,极大提升发行估值!”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财务总监老徐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拿起纸巾擦了擦。袁兴茅的目光深邃如潭,他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明知故问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重新评估?按文创资产?张总,这……符合会计准则吗?审计那边能过关吗?”

券商代表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袁董放心,资产评估是门艺术,更是科学。我们有最专业的团队,最权威的专家背书。至于审计……”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们选择的审计机构,自然深谙此道,懂得如何把握‘合理估值’的边界。关键是,兴茅需要展现出其资产真正的、被市场低估的内在价值!”

冗长的会议终于结束。西装革履的人群带着兴奋和算计鱼贯而出,会议室里只剩下袁兴茅和面如土色的财务总监老徐。厚重的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空调的嗡鸣声显得格外清晰。

“董……董事长,”老徐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凑近袁兴茅,压低声音,充满了焦虑,“这……这步子迈得太大了!手工车间那些破窑炉、旧木桶,当废铁卖都没人要,现在要按‘文化资产’评估几千万甚至上亿?这……这根本经不起推敲啊!证监会不是傻子,后续的审计、巡查,万一……万一出点纰漏,那可是惊天动地的造假丑闻!整个兴茅就完了!”

袁兴茅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流光溢彩、如同金色血管般的城市。黄浦江上的游轮拉响了汽笛,悠长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沉默良久,才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老徐,”他走到老徐面前,拍了拍这位跟了自己十几年、一向谨小慎微的老财务的肩膀。这个动作本该是安慰,却让老徐感到一股寒意。“富贵险中求。兴茅走到今天,哪一步不是险棋?”他从西装内袋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个薄薄的真皮支票夹,打开,抽出一张早己签好名、盖好章的空白支票。金额栏是空的,但下方“董事长袁兴茅”的签名和鲜红的公章,赋予了它无上限的魔力。

他将支票轻轻放在老徐面前的红木会议桌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这是‘董事长特别经费’。”袁兴茅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没有额度限制。评估机构、审计机构的‘沟通协调’,需要多少,你尽管填。我要的,是结果。一个让所有人——包括证监会——都‘满意’的结果。”他看着老徐瞬间瞪大的、充满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眼睛,又加了一句,如同恶魔的低语:“老徐,你跟我这么多年,上市成功意味着什么,你很清楚。事成之后,除了你应得的,我额外给你预留……1%的期权。”

1%的兴茅股份期权!在上市预期的千亿市值面前,这将是一个天文数字!足以让任何人疯狂!老徐看着桌上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空白支票,又看看袁兴茅那深不见底、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诱惑和更巨大的恐惧,像两条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

深夜,喧嚣的上海终于沉寂下来。袁兴茅独自留在酒店套房的会客厅里。巨大的红木书桌上,摊开着厚达数百页的上市申报材料初稿。签字页被单独抽出,放在最上面。签名处那一栏,清晰地印着:“**本人承诺:本公司及本人所提交的所有文件、资料真实、准确、完整,不存在任何虚假记载、误导性陈述或重大遗漏,无重大违法违规记录。**”

袁兴茅拿起那支跟随他多年的、沉甸甸的万宝龙金笔。笔尖在灯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行字上:“**无重大违法违规记录**”。弟弟包装厂铅超标的酒瓶、被“内部消化”的质检报告、那些流向不明的问题酒、特供酒批条背后的权钱交易、还有此刻正在进行的、用空白支票驱动的“资产优化”……无数个“重大违法违规”的瞬间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

笔尖悬停在签名处上方,微微颤抖。窗外的黄浦江波光粼粼,倒映着两岸璀璨的霓虹,美得如梦似幻。然而,在这片璀璨的光影中,袁兴茅却恍惚看到了一片狼藉的乡镇供销社,看到自己手里那个磕掉了瓷的破搪瓷缸子。他仿佛又尝到了1998年,在郑州那场血雨腥风的渠道争夺战后,为了安抚地头蛇,他被迫灌下的那瓶劣质老白干的滋味——辛辣、苦涩、灼烧着喉咙,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土腥气和绝望感。

一股强烈的、真实的苦味,猛地从他舌根泛起,弥漫了整个口腔。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狠厉。手腕猛地用力,金笔的笔尖狠狠地、决绝地划破了纸张,在“袁兴茅”三个字的落款处,留下了一个力透纸背、如同枷锁般的签名。签完字,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那片虚假繁荣的金色河流,只觉得嘴里那1998年老白干的苦味,浓得化不开,一首苦到了心底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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