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十月二十六,陕西巡抚衙门那点可怜的仪仗,勉强容下了仓皇的銮驾。慈禧斜倚在硬邦邦的炕上,指尖烦躁地敲着炕沿,旱灾把整个行省刮成了焦土,连带着她临时驻跸的体面也一并被刮走了。外头报来,原陕西巡抚连修缮行宫的一两银子也凑不出。慈禧眼风扫过,声音不高却透着冰碴:“这般没用的东西,留着何用?摘了他的顶子!”
她目光一转,落在侍立一旁、风尘仆仆却腰杆笔首的岑春煊身上,这年轻人一路护驾,鞍前马后,倒显出几分难得的利落。“岑春煊,”慈禧的声音缓和了一分,“这陕西巡抚的担子,你挑起来吧。”岑春煊心头一震,重重叩下头去。这顶染血的官帽,竟在瓦砾堆里落到了他头上。
几日后的正午,衙门那扇沉重的木门被惶急推开,带进一股尘土。奕劻和荣禄二人踉跄而入,衣袍蒙尘,脸色灰败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奕劻扑倒在慈禧脚前,涕泗横流:“老佛爷……奴才……奴才可算活着见到您了!”慈禧看着奕劻那张因惊惧而扭曲的脸,心头一阵翻涌。京城陷落前,义和团那句“惩办一龙二虎三百羊”的号子犹在耳边,一龙是光绪,二虎可不就是奕劻和李鸿章?他竟能从那沸反盈天的死城里钻出来,也算本事。慈禧心中盘算的,却是更迫在眉睫的恐惧:洋人的兵锋迟早指向西安,谁来挡这滔天洪水?谁来替她顶下这万世骂名?
愁云惨雾里,一个更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乎是爬进来的。是刚毅。曾经白胖得像个发面馒头的脸,如今蜡黄干瘪,眼窝深陷,颧骨支棱出来。一身衣服污秽不堪,沾着不明的秽迹——那是痢疾一路折磨的印记。他扑倒在砖地上,膝盖撞出沉闷的响声,嘶哑的哭嚎带着垂死的喘息:“老佛爷……奴才……奴才九死一生啊……路上吐尽了黄胆水,爬也要爬到您跟前尽忠……”涕泪糊满了那张枯槁的脸。
光绪帝一首沉默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褪了色的泥塑。刚毅那令人作呕的哭诉,却像一把钝刀子,猛地撬开了他尘封的记忆。眼前蓦然浮现出乾清宫那耻辱的一幕:就是这个刚毅,跪在丹墀之下,唾沫横飞地向满朝文武描绘着义和团“神功附体”“刀枪不入”的神话,何等慷慨激昂!而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天子,只能苍白地斥责他“妄言误国”,声音却被淹没在朝堂上那一片迷信的狂热里。
积压太久的屈辱、愤怒、对破碎山河的锥心之痛,猛地冲垮了光绪心中那道名为“隐忍”的堤坝。他霍然站起,瘦削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那久被压抑的天子之怒,此刻化作一道惊雷,劈开了衙门里死水般的沉闷:
“刚毅!”
这一声,石破天惊。所有人都被震住了,连慈禧都忘了捻动佛珠。
光绪的眼睛死死钉在那个伏地颤抖的身影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淬着血挤出来的:“你这个狗奴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什么叫乱臣贼子?你就是!你就是那祸乱天下的乱臣贼子!”
刚毅吓得魂飞魄散,抖如筛糠,下意识地想抬头辩解。
“闭嘴!”光绪的厉喝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尖利,“就是你!把那些装神弄鬼的拳匪捧上了天!就是你这头蠢猪,把洋鬼子招了来!现在呢?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山河破碎,祖宗陵寝蒙尘,万民流离失所!这一切,都是你这狗奴才造的孽!你有几颗头够砍的?啊!”
光绪的声音在最后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的沙哑,他指着刚毅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呕出血来。这一番惊天动地的怒斥,如同在滚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积压在所有人心底数月、甚至数年的恐惧、绝望、无处发泄的怨恨,被光绪这不顾一切的爆发瞬间点燃了!那些原本只是麻木或带着隐秘鄙夷的目光,此刻全都化为实质的利刃,狠狠地剜向地上那个如泥的罪魁祸首——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只剩下刚毅垂死般粗重绝望的喘息。
慈禧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她并未立刻阻止光绪的爆发,那斥骂声里,何尝没有一丝她自己也需宣泄的怨毒?但帝王的失态终究有损天家威严。她缓缓抬起手,用一方素白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光绪因激动而喷溅到她袖口的一星唾沫。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光绪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跌坐回椅中,面如死灰,只剩下空洞的双眼茫然地瞪着房梁。
“够了。”慈禧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穿了死寂,“刚毅,你病得不轻,先下去将养着。”这轻飘飘的一句,暂时赦免了刚毅的狗命。两个侍卫如蒙大赦,慌忙上前,几乎是拖着那如泥的身躯,仓惶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地上几道湿漉漉的汗渍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污痕。
慈禧的目光掠过惊魂未定的众人,最后落在岑春煊身上:“岑春煊。”
“奴才在!”岑春煊心头一凛,赶忙躬身。
“传旨,”慈禧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字字千钧,“着即晓谕陕甘,开征‘西幸捐’。此乃非常之时,为保朝廷体面,保一方安宁,官绅商民,皆需踊跃报效,共度时艰。凡捐输得力者……朝廷自有恩典。”
“嗻!”岑春煊领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这“西幸捐”的刀子,终究要由他这个新晋巡抚来挥下,去刮那早己刮无可刮的陕西地皮了。
慈禧挥了挥手,众人如蒙大赦,屏着呼吸,脚步放得极轻,鱼贯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灼热的光线,也隔绝了外面那个赤地千里、哀鸿遍野的世界。
书房里只剩下慈禧一人。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庭院里,几株半死不活的老榆树在热风中抖索着。一阵风吹过,无数干枯发黄的榆钱脱离枝头,打着旋儿,簌簌地飘落下来,像下了一场铜钱雨,无声地覆盖着焦渴的土地。她伸出手,几枚干瘪的榆钱落入掌心,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窗外,是千里焦土,是无数双饥饿的眼睛;窗内,她掌心躺着几片枯槁的榆钱。这轻飘飘的枯叶,如何填得满这残破江山的无底洞?她合拢手掌,将那几枚象征“余钱”的榆钱紧紧攥在手心,枯瘦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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