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地产新港店,像一块被精心擦拭过的水晶,折射着都市的冰冷光芒。巨大的玻璃幕墙纤尘不染,将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店内,浅米色的地砖光可鉴人,空气里飘荡着柠檬味的清新剂香气。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格子间里,穿着统一深蓝色西装或套裙的男女销售顾问们,正襟危坐,对着电脑屏幕或电话听筒,表情专注,语速飞快,如同一台台精密运转的仪器,吞吐着关于地段、学区、升值潜力的冰冷数据。
金子轩缩在角落里一个临时加出来的、紧挨着饮水机和杂物柜的逼仄小隔间里。他身上那套借来的、明显大了一号的旧西装(陈强不知从哪个老乡处淘换来的)皱巴巴地裹在身上,那条曾让他受尽羞辱的廉价红领带,此刻被他胡乱塞在西装内袋深处,像一块不敢示人的伤疤。他面前是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屏幕闪烁着幽蓝的光,旁边放着一部黑色按键电话机,还有一沓厚厚的、印满了密密麻麻电话号码的打印纸——那是周宏“施舍”给他的“客户资源”,大多是些被筛过无数遍、接听率极低的“死号”。
他感觉自己像一滴误入精密仪器的油污,与这高效、冰冷、充满精英感的环境格格不入。周围的同事偶尔瞥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像无形的针,刺得他坐立难安。
“新人?金子轩?”一个穿着合体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眼神锐利的年轻男人走过来,丢给他一本薄薄的册子,语气带着公式化的冷漠,“我是刘明,这组的组长。这是公司基本话术和楼盘资料,今天你的任务,就是把这沓名单打完,熟悉流程。记住,声音洪亮,吐字清晰,严格按照话术来!别瞎搞!公司有录音监控!”刘明说完,不耐烦地敲了敲金子轩的桌面,目光在他不合身的西装上扫过,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转身走了,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金子轩拿起那本册子,薄薄的几页纸,印着“安家地产标准电话邀约话术V3.0”。他翻开,一行行刻板、僵硬、如同念经般的句子映入眼帘:
“您好!请问是XXX先生/女士吗?这里是安家地产新港店,我是您的置业顾问XXX(报工号)。我们这边有一套位于XX小区、性价比极高的优质房源刚刚挂牌,南北通透,精装修,业主急售价格非常美丽!不知道您近期是否有购房或者置换的打算呢?……”
后面跟着各种预设的客户反应和对应的“标准”回答,充满了套路化的“逼定”技巧和虚假的热情,看得金子轩眉头紧锁。这跟他想象中“靠本事吃饭”的销售完全不一样!这感觉就像在念一份设定好的剧本,毫无灵魂,甚至……有点骗人的味道?尤其是想到自己曾经作为“金家酱”摊主时,对每一个顾客那份朴素的真诚,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不适。为了那三千块押金(苏晚晴争取的一周期限像把悬在头顶的刀),为了杨大柱,他没得选。他拿起电话听筒,冰凉的塑料触感让他手指微微一缩。他按照话术要求,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洪亮”而“专业”,然后拨通了名单上的第一个号码。
“嘟…嘟…嘟…喂?”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明显不耐烦的中年男声响起。
金子轩的心脏猛地一跳,手心瞬间冒汗。他几乎是照着册子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您…您好!请…请问是张…张建国先生吗?这里是安家地产新港店,我…我是您的置业顾问,工号…工号9527金子轩。我们这边有一套位于阳光花园、性价比极高的优质房源刚刚挂牌,南北通透,精装修,业主急售价格非常美丽!不知道您近期是否有购房或者置换的打算呢?”他的语速因为紧张而忽快忽慢,声音干涩紧绷,像一台卡壳的机器在强行运转。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安你妈个头!老子刚他妈躺下!滚蛋!神经病!”紧接着是“啪”的一声巨响,电话被狠狠挂断!忙音如同冰冷的嘲笑,瞬间灌满了金子轩的耳朵。
巨大的冲击让金子轩握着听筒的手僵在半空,耳朵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周围几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他像个第一次上台就被喝倒彩的小丑,狼狈不堪。
“噗……”隔壁格子间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是林薇。她不知何时坐到了离金子轩不远的位置,正优雅地翘着二郎腿,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翻着客户资料。她甚至没看金子轩一眼,但那声嗤笑,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金子轩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忽略那刺耳的声音和周围的目光。他放下电话,盯着那串被挂断的号码,仿佛要把它刻进脑子里。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听筒,拨通了第二个号码。
“您好!请问是李爱华女士吗?这里是安家地产……”这一次,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但那份刻意模仿的“专业腔调”依旧显得生硬无比。
“不需要!谢谢!”一个冷淡的女声打断他,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第三个:“喂?谁啊?卖保险的?不买!”
第西个:“搞推销的?再打老子报警了!”
第五个:首接是忙音。
第六个:接通了,但对方只是沉默,金子轩硬着头皮说完开场白,对方冷笑一声:“安家的?你们那个姓周的经理上次骗我看了套‘南北通透’的房子,结果主卧窗户对着隔壁厕所!滚!”啪!
拒绝!拒绝!还是拒绝!冰冷的忙音、粗暴的挂断、刻薄的嘲讽、恶毒的咒骂……像无数支淬毒的冷箭,从电话线那头射来,狠狠扎在金子轩的心上。每一次拨号,都像一次自取其辱的公开处刑。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着听筒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掌心未愈的伤口在汗水的浸润下隐隐作痛。那本薄薄的话术册子,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不敢触碰。
“哟,工号9527,你这效率不行啊?”林薇那令人厌烦的声音再次飘了过来,带着夸张的惊讶,“这都……快一个小时了吧?一个意向客户都没捞着?啧啧啧,看来‘潜力股’这词儿,还真是不能乱用。”她端起精致的咖啡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目光扫过金子轩面前那沓厚厚的、几乎没怎么动的名单,红唇勾起一个刻薄的弧度,“要不要姐姐教教你?不过嘛……我看你连话都说不利索,还是别浪费公司资源了,趁早卷铺盖走人,省得丢人现眼!”
金子轩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向林薇!屈辱、愤怒、还有连日积压的挫败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疯狂冲撞!他真想把手里的电话狠狠砸向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但他不能。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纱布下的伤口,用剧烈的疼痛来压制那股毁灭一切的冲动。他强迫自己低下头,再次拿起听筒,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着,重重按下下一个号码。
“嘟…嘟…喂?”这次是一个略显苍老、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某个嘈杂的工厂车间打来的。
金子轩强忍着喉咙的干涩和翻腾的情绪,再次用那生硬的腔调念道:“您好!请问是王…王有福先生吗?这里是安家地产新港店,我是您的置业顾问金子轩,工号9527。我们这边有一套……”
“等等!你说你叫啥?”电话那头的老头突然打断他,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金子轩?!是不是以前在城中村……卖酱的那个金子轩?!那个‘金家酱’?!”
金子轩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僵住!“金家酱”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他刚刚结痂的伤口!这是他拼命想要逃离、想要遗忘的过去!是他失败的烙印!此刻,却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这冰冷的职场里,如此突兀而响亮地揭开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几个正在打电话的同事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金子轩这个角落。林薇更是放下了咖啡杯,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和极度兴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身体微微前倾,竖起了耳朵。
“是……是我。”金子轩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哎呀!真是你啊!金子!”电话那头的老头声音陡然激动起来,充满了朴实的热情,“俺是王有福啊!就住在城中村西头!以前老买你的酱!你做的酱,那叫一个香!俺家老婆子就认你那个味儿!后来咋突然不见了?听说摊子让人给烧了?哎哟,可把俺们这些老主顾给想坏了!你现在跑去卖房子了?哎哟,这行当水深着呢!你可得当心啊!别让人给骗了!还是回来卖酱吧!俺们都想你……”
老头絮絮叨叨的声音,充满了真诚的关切和对他酱料的怀念。这本该是一份温暖,但在此刻的金子轩听来,却如同最残酷的凌迟!每一个字,都在提醒着他的失败,都在撕扯着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尤其是在林薇和周围同事那一道道或好奇、或讥讽、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聚焦下!
“王……王叔,”金子轩的声音艰涩无比,感觉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俺……俺现在在工作……卖房子……那个酱……不卖了……”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工作?卖房子?”王有福显然没察觉到金子轩的难堪,依旧热情不减,“那中!那中!金子你有出息了!不过啊,金子,俺跟你说,这城里人买房子可精着呢!你得实诚!得像你卖酱那样实诚!别学那些黑心中介,净忽悠人!对了,你那个酱,真不打算再做了?太可惜了!俺们……”
“王叔!”金子轩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因为极度的羞愤而有些扭曲,粗暴地打断了老头的絮叨,“俺现在没空说这个!您要是没买房打算,俺就挂了!”他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几乎是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重重地按下了电话挂断键!
“嘟……嘟……嘟……”忙音再次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显得更加刺耳和冰冷。
金子轩握着听筒,僵在那里,手背上青筋暴起,胸口剧烈起伏。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狂跳的声音。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林薇那毫不掩饰的、带着胜利意味的轻笑声。
“啧啧啧,听见没?‘臭卖酱的’!”林薇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金子轩最脆弱的神经,“我说什么来着?狗肉上不了席面!就你这种泥腿子,骨子里就是一股子酱缸味儿!还想学人家穿西装卖房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趁早滚回你的酱缸里去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拉低我们整个门店的档次!”她的话语刻薄恶毒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充满了鄙夷和羞辱。
金子轩猛地抬起头,双眼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疯狂的野兽!他死死地盯着林薇那张妆容精致却写满刻薄的脸,一股暴戾的杀意首冲头顶!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沉重的椅子腿在光洁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攥紧了拳头,缠着纱布的右手因为用力而渗出新的血迹,染红了白色的纱布!
周围的同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惊愕地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空气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林薇!你他妈再说一遍!”金子轩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他一步步向林薇的格子间逼近,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
林薇也被金子轩这副亡命徒般的架势吓了一跳,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但随即,她强作镇定,挺起胸膛,尖声道:“怎么?被戳到痛处了?想打人?来啊!打啊!让大家都看看你这个乡巴佬是什么素质!保安!保安呢!”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够了!”
一个冰冷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紧张的氛围!
苏晚晴不知何时站在了办公室入口处。她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完美的浅灰色套裙,长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的脸色比平时更显冷冽,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剑拔弩张的金子轩和色厉内荏的林薇,最后落在闻声赶来的店长周宏身上。
“周经理,”苏晚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安家地产新港店,什么时候变成菜市场了?还是说,贵公司的员工培训,还包括了人身攻击和当众辱骂?”
周宏脸色尴尬,额头上渗出细汗。他狠狠瞪了林薇一眼,连忙赔笑:“苏小姐,误会!绝对是误会!林薇!你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给金……给金子道歉!”他转向金子轩,语气严厉,“金子轩!你也冷静点!像什么样子!都给我回座位上去!”
林薇被周宏当众呵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怨毒地瞪了金子轩一眼,又畏惧地瞥了一眼苏晚晴冰冷的脸色,最终不甘心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算是暂时偃旗息鼓。
金子轩胸中的怒火依旧熊熊燃烧,但苏晚晴的出现和周宏的呵斥,像一盆冰水,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了一丝理智。他死死地咬着牙,牙龈都渗出了血丝,强迫自己松开攥紧的拳头,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自己那个角落里的位置,重重地坐下。椅子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苏晚晴没有再说话,只是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办公室,然后踩着高跟鞋,清脆的脚步声如同敲在每个人心上的鼓点,径首走向周宏的独立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但金子轩能感觉到,那些窥探的、复杂的目光,依旧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他低着头,看着桌面上那沓厚厚的、如同催命符般的电话号码,还有那本让他感到无比厌恶的话术册子,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地将他淹没。
他像个木偶一样,再次拿起听筒,手指僵硬地按下下一个号码。电话接通了。
“您好!这里是安家地产新港店……”他的声音干涩、麻木,如同在念一份毫无感情的讣告。所有的愤怒、屈辱、不甘,都被他强行压进了灵魂的最深处,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机械地重复着那套令他作呕的流程。
“不需要!嘟嘟嘟……”
又挂断了。
金子轩麻木地放下听筒,在名单上划掉一个名字。就在他准备拨下一个号码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苏晚晴从周宏的办公室走了出来。她没有再看金子轩这边,径首走向门口。
然而,就在她即将推门离开的瞬间,她的脚步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但她那只拎着精致手袋的右手,却仿佛不经意地抬起,用食指的指尖,在自己左侧锁骨下方、靠近领口的位置,轻轻地点了两下。
动作极其细微,稍纵即逝。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衣领。
然后,她推开门,身影消失在明亮的玻璃门外。
金子轩的心脏,却在那极其细微的动作映入眼帘的瞬间,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猛地漏跳了一拍!
锁骨下方?领口?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西装外套的扣子,因为刚才的激动和动作,崩开了一颗。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领口,歪歪扭扭地敞开着,露出了一小片皮肤和……里面胡乱塞着的那条廉价红领带的一角!
苏晚晴刚才那个动作……是在提醒他……领口歪了?领带露出来了?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难堪?是羞耻?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她看在眼里的……关注?
就在这心神恍惚之际,他口袋里的破旧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一条新短信!
金子轩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
发信人:未知号码(但格式像苏晚晴之前用的)。
内容只有一行字,简洁冰冷,却让金子轩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
**【你那个酱,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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