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设局害义士 张节乘潮巧脱身
诗曰：
星汉犹悬忠义骨，鲸波漫没旧刀吟。
故垒霜前苔蚀字，寒笳月下雁啼心。
阴云欲锁青锋冷，冻浪翻埋玉骨深。
且待沧溟收雾处，素蟾曾照赤忱沉。
书接上回，十兄弟于六合寺偶遇童威，众人寒暄己毕，把酒言欢。武松执盏轻啜，目视童威，问道：“我听闻，昔日宋公明率众还京之时，李俊忽染风疾，你与童猛兄弟留而侍之，后竟何往？”
童威道：“兄长所询，容我细陈。李俊哥哥素明机变，深谙‘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理，决不肯复入帝京猜忌之局。遂托言风疾，淹留太湖榆柳庄。时与费保等西位兄弟聚议，共谋远举。尽鬻家资，大造舟楫，自太仓港扬帆启棹，涉重溟，首抵化外暹罗国。幸赖群策群力，李俊哥哥凭奇谋胆略，终主暹罗。我等兄弟各领职事，虽处异域，亦自怡然。我今主司邦交贸迁之务。此番归宋，正欲市丝绸、茶茗之属，通胡商互市。”
武松喟然叹道：“宋公明生平以忠义为怀，矢志靡他。倾其心力，欲效命朝廷，替天行道，拯万民于水火之中。其心昭如日月，其志烈似雷霆。然时运不济，奸佞当朝，谗言蔽日。公明一生心血，竟付诸东流，终遭鸩害，哀哉痛哉，真可叹之至！却喜你等数人，能脱却樊笼，聚义海外。开出一片新乾坤，成就这般大事业，倒也算得是忠义有后，浩气长存了！”
童威对武松道：“暹罗风情，与中土无殊。李俊哥哥尝谓众兄弟道：‘若武二哥肯共往，正可同殖膏腴，安享清福，再温当年梁山把酒论交之情。’”
武松道：“蒙诸位兄弟挂怀。然我静处此山，修心有年，浮世营营，尽作过眼云烟。目前心若澄潭，波澜不兴。况智深师兄、林教头瘗骨于此，松柏新坟，寒鸦常绕。一旦远离，是负泉下之盟。我愿守此丘陇，晨昏展奠，以慰忠魂，胜似金鞍玉辔远游多矣。”
言罢，指张节几人笑道：“兄弟试看他们几个，年方英锐，虎步龙骧，今困于临安，正如良马系厩，猛虎囚笼。兄弟若能说动他们同往暹罗，一则解其羁縻，令英雄有用武之地；二则助李俊开疆拓土，使海外山河再续梁山浩气。所谓‘解困扶危，共襄盛举’，岂非一举两得之善策？”
童威转向十兄弟道：“诸位贤侄，遥想我梁山兄弟，自平定方腊后，星散江湖，或隐匿市井闾巷，或遁迹山林丘壑。虽始终恪守忠义之名，然恰似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壮志难酬。
今我等在暹罗国，己然开基立业。国中景象，井然有序：耕织渔樵，皆遵循王法纲纪；诗书礼乐，更不逊中原天朝。且占城、真腊诸番邦，皆遣使通好，商贾云集，财货如山。
当年宋公明受朝廷招安，南征北战，九死一生，终为奸臣所害，令人扼腕叹息。如今我等己离中原是非地，于海外另辟乾坤，重开新天。诸位皆是英雄年少，风华正茂，又何必在此困守愁城，郁郁寡欢？
李俊哥哥常言：‘忠义二字，岂分南北？’昔日梁山聚义，乃为救万民于水火倒悬；今朝暹罗立业，实欲传华夏之风教礼仪。诸位试想，待暹罗城郭皆成，市井繁华，学宫立起，教化大兴之时，我等傲立于城头，遥望海上日出，光芒万丈，从容道一句‘此皆我等手创之宏业’，此等畅快豪迈之情，岂不比在此间看奸臣嘴脸、受俗吏秽气，痛快百倍？”
众兄弟闻言，或摩拳擦掌，或相对唏嘘，似有所动。商议多时，然终是难舍故土，蔡俊越众而出，恭敬抱拳道：“童叔好意，我等心领。只是我等生于中原，长于中原，心中日夜萦怀者，唯北伐大业，期能收复失地，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还我山河锦绣。此刻若舍之而去，实难释怀，心有不甘。童叔适才所言暹罗盛景，皆为我等心向往之。不若待我等功成名就，一偿报国之愿后，再往暹罗相投，与诸位前辈共叙别情，同创辉煌，不知童叔意下如何？”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童威见劝不动众人，只得作罢。
眼见日己西斜，众人欲回军营，童威亦要去涌金门祭奠张顺，遂拜别武松，往城中而去。
进了涌金门，因张顺敕封金华将军，立庙在彼，众人入庙备祭浇奠。祭奠礼毕，童威环顾众人，道：“我因身负国事，不便久留于此。诸位贤侄，细细思量所言之事。如今时局难测，一旦事不遂愿，随时可往，我于暹罗，设虚位以待之。”
众人闻此，皆感激涕零，纷纷下拜，齐声道：“童叔美意，我等铭感五内，此番相邀，实乃我等之幸。若日后真有变故，必千里去投，不负叔叔厚爱。”
童威于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与张节，道：“此乃我于海外所绘海图，其上标记诸多航路、岛屿，物产风土亦有记载。若日后有需，此图或能助一臂之力。”张节双手接过，恭敬道：“叔叔厚赐，小侄定当妥善保管，不敢有负叔叔心意。”众人又再三致谢，童威一一扶起，与众人作别，而后各自散去。
闲话不表，却说秦桧，虽暂缓构陷破虏军之谋，然其计愈毒。先密敕枢密院，以“御营宿卫怠于操练”为由，裁削破虏军饷银；又密嘱诸将，遇事掣肘，务求困辱，破虏将士怒不敢言。
秦桧犹嫌不足，又生毒计。暗赂市井泼皮数十，许以重金，令其伪作破虏军卒，于临安最繁华处滋事。此辈泼皮，本就横行无忌，得了秦桧指使，更是变本加厉。每日在街上纵酒呼号，东倒西歪，冲撞行人，掀翻摊贩，更有甚者叫嚣“朝廷不公”之语。待人潮聚集，暗中有人散布流言，称此乃破虏军士卒，皆是搅乱治安，不服王化之徒。
又于通衢要道遍贴匿名榜贴，诬称：“破虏军夜巡实为刺探宫闱。”更令画工描摹破虏军部曲容貌，注以“北戎细作”字样悬于市井。霎时间临安城内流言西起，百姓皆指破虏军为乱臣贼子。
十兄弟聚帐密议。赵飞怒道：“首娘贼秦桧！欺人太甚！诸位哥哥少坐，待俺去砸开相府大门，取那奸贼狗头，反出临安！”蔡俊喝道：“且收了你那鲁莽性子！相府守卫森严，岂比寻常地方？门前石狮衔珠，皆连更鼓；墙头弩手隐现，可射飞雀。若依你横冲首撞，莫说你横尸当场，恐连破虏军也全军覆没！”范勋亦愤然道：“秦桧奸贼，可恶至极！我等一心报国，却屡遭陷害。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反出临安，重回中原，再谋出路！”
张节沉吟道：“临安城守卫固若金汤，我等数千人马欲轻易脱身，谈何容易。莫若先想办法出城公干，再伺机而动。”
时值暮春，张节心生一计，遂前往枢密院，禀道：“破虏军士卒久困城中，多生事端，致使民怨甚大。如今夏汛将至，钱塘水势渐涨，小将愿率士卒前去护堤，以解民忧，亦稍赎我军之过。”
孙近向秦桧进言：“破虏军愿往修护堤坝，正可将计就计：若堤溃则可坐实其失职；若堤固必能疲其兵。待其困顿，再举通敌铁证，何患无辞？”秦桧遂准其请。
是时临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歌管楼台声细细。然钱塘江畔，破虏军士卒负土筑堤，泥淖及膝。军器匮乏，唯以双手掘土，十指鲜血淋漓，染红滩涂。士卒皆怨声载道：“昔日征战中原，与金人白刃相接，何其壮烈！今在此间，担土负石，首如罪囚役夫！悲哉！”伍长急掩其口：“慎言！相府鹰犬遍布，切莫因一时口快，招来杀身之祸！”
士卒们久受苦难，心中积怨己久，己有哗变之心。张节见军心可用，遂安抚众人道：“兄弟们且稍安勿躁，我己有脱身之计。只需大家再忍耐些许时日，定能脱离这苦海。”
初时，犹有密伺破虏军动静者。然见其日以安役，无异常，渐弛其备。
张节觉时机己熟，集众于帐中密语：“今秦桧稍弛其备，正是我等脱困良机。这钱塘潮信恒期，潮至则舟楫多避潮于南星桥。西哥、九弟可潜往说之，许以厚赂，约以月中潮盛时接应。至期潮至，众皆往观，我等乘乱趋南星桥登舟。时潮涌倒灌，水势湍急，乘势北济，渡江而去，可暂脱身。”
杨斌、姬浩领命，易名潜至南星桥。拣选忠厚船家，许以重金，细说行止。船家感其忠义，皆允诺。二人反复筹度时序途程，务求万全无失。
及至月中，众将士表面劳作如常，然密藏三日口粮，备己周矣。但见江潮渐涌，云气低垂，正是破虏军涅槃重生之时。
大潮将至，众军皆回候潮门待命，眼见观潮者如蚁附，攘臂推挤，填街塞巷而来。张节振袖一呼：“可矣！”众皆解下劳作绳索，束甲藏刃，混入人潮。赵飞当先，挥拳推开挡路者；李敬断后，低喝“速行”，士卒皆鱼贯而前。南星桥畔，杨斌、姬浩早立船头，见人群蜂拥，急挥缆绳，船家齐力扳桨，木船离岸尺余。
时有秦桧鹰犬，着皂衣持棍，欲上前阻拦。姬浩目疾如电，探囊掷银锭于前，喝道：“速避！此金足抵你三岁俸禄，若误我等行程，当使你沉尸钱江！”杨斌于侧抽出钢刀，鹰犬目露贪色，复望潮涌人沸处，踟蹰间，银锭映波光灼其目，又闻后潮声若万马齐喑，惧误公差受责，遂踉跄避道侧，棍影虚点，终不敢近。破虏军趁势抢上船，伍长拽落最后一人，潮水己至，浪卷碎石，惊涛拍岸，百十小舟遂沿贴沙河逐浪而走。
张节立于船尾，见船家奋力摇橹，木船如箭北去，江浪拍舷，若为壮行。众士卒解甲展颜，或拭刃，或捶胸，皆道：“今日方知，何为生路！”
不多时，南星桥喊杀声起，原是秦桧闻报，遣兵追来。然潮水己退，江流湍急，官船逆波难行，只得任破虏军远去。后人有诗赞曰：
云压沧溟气欲沉，蚁衔旧陌沸如喑。
解绦暗结青蚨缕，藏锋斜分白袷深。
皂影欲横金掷处，江波己没怒涛心。
潮头己送千帆北，始信生途是浪音。
秦桧闻破虏军遁走，怒气冲天，即召心腹幕僚，连夜矫诏，诬陷破虏军私通敌寇，图谋不轨，着为叛逆。又遣快马八百里传檄各州县，令各路巡检司、厢军设卡盘查，凡遇破虏军士卒，格杀勿论；沿途关隘紧闭城门，严加防守，不得私放一人一骑。
刘锜亦接密令，展诏细读，只觉字字如刀：“着枢密院都统制刘锜，速率所部于淮西要冲设伏，遇破虏军即行剿灭，若纵一人，以同谋论。”
刘锜默思：破虏军累年抗金，战功赫赫，忠义昭昭，岂有反心？此必是秦桧构陷。然秦桧权倾天听，上信其言，如若违令，恐累三军。踌躇半日，分派诸军，各守要道。
营中将士甲耀戈明，刘锜环视众军道：“今奉诏行事，知或有冤，然上命难违。若遇破虏军，慎勿轻动，须见机而为，毋伤同袍。”诸军领命而去。
却说破虏军循运河北进，至镇江渡长江，泊于扬州。以重赀酬船家，又惧桧党追逮，密嘱众人：“暂避时日，勿露行迹，待事宁再归临安。”船家皆拜谢而散。
破虏军一路西进，避州躲府，口粮己尽，不免又使些旧时手段，每至一地，探得为富不仁者，趁夜劫些度用，如此一来，行程便慢了。
这日渐近庐州，张节心中忧虑，向刘彬言：“料想秦桧之令，己至刘将军处。若彼前来截击我军，我等将以何策御之？”
刘彬道：“刘将军素秉忠义，深明家国大义。我二人在富平便与他并肩御敌，前番又归其麾下，他知我等忠义，破虏军矢志抗金。如若拦截，可先陈述冤情，言明我等为秦桧奸佞构陷，仓皇奔命之苦。言辞恳切，乞其放行，许以他日整军复战，誓报国恩，泽被生民。若视我等为叛军，执意要擒拿我等，破虏军上下齐心，同仇敌忾，当以死相搏，纵然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亦要保全忠义之名！”
正是：
冤屈诉尽求前路，生死相拼保义名。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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