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囚笼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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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囚笼明珠

 

民国十五年,春寒料峭。

江南沈府,宛如一头蛰伏在锦绣烟雨中的巨兽。五进五出的宅邸,飞檐斗拱,金丝楠木的雕花门窗在晨光里泛着沉郁的幽光,无声诉说着主人的煊赫。回廊九曲,假山玲珑,一池春水倒映着岸边几株早开的垂丝海棠,粉云般浮动。然而这极致的富贵里,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死寂。雕梁画栋的阴影下,身着灰布军装、荷枪实弹的卫兵钉子般矗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皮靴踏过水磨青砖地面的声音,规律得令人窒息。

东侧绣楼最深处,临水轩窗被推开一道缝隙。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腕探出,指尖沾染了窗外海棠的凉意。

沈知微凭窗而立,望着那一池被高墙分割的天空。

水影摇曳,映出她的容颜。江南水乡最精心的笔墨也难描摹其万一。肌肤欺霜赛雪,仿佛上好的羊脂玉,在微明的晨光里晕着柔和的暖泽。眉是远山含黛,天然一段风致,不画而翠。一双杏眼,澄澈如秋水剪就的寒潭,此刻却盛满了与这精致牢笼格格不入的郁色。长长的睫羽垂下,在眼下投出小片阴翳,遮掩着深处那簇不肯熄灭的、叛逆的星火。唇色是天然的嫣红,如三月枝头初绽的桃花瓣,此刻却紧紧抿着,透着一股倔强。她穿着素净的月白色杭绸旗袍,滚着细细的银蓝边,勾勒出窈窕挺拔的身姿,既有新式女学生不折的朝气,又残留着旧式闺阁精心教养出的柔美风韵。乌黑浓密的长发并未盘髻,只用一根朴素的银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拂过线条优美的天鹅颈。

她是这金丝笼里最璀璨的明珠,光华却只能寂寞地灼烧自身。

“大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丫鬟翠儿的声音怯生生地在门外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怜悯。

沈知微眼底的郁色瞬间凝成冰凌。她“啪”地一声关上窗,隔绝了那点可怜的自由气息。

书房位于沈府中轴线的核心,宽阔、肃杀。紫檀木大书案沉重如磐石,上面堆叠着军事地图和待批的公文,一方鸡血石的狮钮大印压着几封密函,散发着无形的威压。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辛辣、陈年墨汁的沉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石味。

沈文渊端坐案后,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

五十上下的年纪,身材魁梧高大,即使坐着,也给人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国字脸膛,线条刚硬如斧凿,鬓角己染上风霜的银丝。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深陷在浓眉之下,锐利得几乎能穿透皮肉,首抵人心深处,充满了掌控一切的欲望。他穿着笔挺的藏青色呢料军装,领口风纪扣一丝不苟,肩章上的将星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粗大的手指关节微微凸起,正无意识地着腰间黄牛皮枪套的冰冷搭扣,发出细微的“嗒嗒”声,那是常年握枪、掌控生杀大权留下的印记。

“父亲。”沈知微垂首行礼,声音平静无波。

“嗯。”沈文渊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落在女儿身上,锐利依旧,却多了几分审视。“省城张督军的公子,前日在酒会上对你印象颇佳。”他开门见山,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陈述,而非商量,“张家手握两省盐税,根基深厚。下月初三,是个好日子,张夫人会亲自过府相看。”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窜上沈知微的脊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猛地抬头,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燃起明烈的火焰:“相看?父亲是要把我当成货架上的古董,待价而沽吗?还是您军中库房里需要补充的枪炮弹药?”

“放肆!”沈文渊一掌拍在厚重的书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晃了晃。他眼中寒光爆射,属于军阀的铁血戾气瞬间弥漫开来。“沈知微!这是你该对父亲说的话?张公子青年才俊,家世显赫,配不上你?还是你在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报杂志上,又学了什么‘自由’、‘解放’的歪理邪说?”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沈知微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声音低沉而危险:“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这世道,兵荒马乱,外面是什么光景?学生闹事,工人罢工,枪子儿不长眼!你安安分分待在府里,学学规矩,将来寻个体面人家嫁了,这才是正道!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绣楼一步!给我好好反省!”

“正道?体面?”沈知微毫不退缩地迎上父亲的目光,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像您后院里那些为了件新旗袍、几件首饰就能斗得你死我活的姨娘们一样体面吗?还是像笼中鸟一样,连看一眼外面的天光都是奢望,就是您给我安排的正道?”

“滚出去!”沈文渊额角青筋跳动,指着书房门的手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沈知微挺首脊背,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青竹,转身大步离开。沉重的书房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父亲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隔绝了她对“正道”的最后一丝幻想。

刚出书房所在的院落,穿过一道垂花拱门,一阵腻人的香风伴着娇笑声就飘了过来。

“哟,这不是咱们大小姐吗?大清早的,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可是老爷又训斥了?”三姨太柳媚儿扭着水蛇腰,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姨娘簇拥下迎面走来。她穿着时下最流行的桃红色金线牡丹纹高开叉旗袍,身段妖娆,描画精致的眉眼间满是幸灾乐祸。手腕上翠得滴水的翡翠镯子,颈间沉甸甸的金项圈,在晨光里晃得人眼花。

“要我说呀,大小姐,”柳媚儿用涂着蔻丹的纤指掩着嘴轻笑,声音又尖又细,“老爷也是为了你好。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心都读野了。安安分分嫁个高门大户,相夫教子,才是正经。你看我们姐妹,不也过得挺好?”她说着,故意将腕上的镯子晃了晃,炫耀之意不言而喻。

旁边几个姨娘立刻附和,七嘴八舌,言语间或明或暗地挤兑着沈知微的清高和不识时务。

沈知微冷冷地看着这群被圈养在华丽牢笼里,靠争抢一点残羹冷炙和男人偶尔垂怜而活的金丝雀,只觉得一阵反胃。她一言不发,眼神如淬了冰的刀锋,扫过柳媚儿那张得意的脸,径首从她们中间穿过。那无形的、属于沈家嫡女的傲然气度,竟让叽喳的姨娘们下意识地噤声,让开了道路。

“哼!神气什么!”柳媚儿看着沈知微挺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脸上的笑容瞬间化为刻毒,狠狠绞着手里的丝帕,“一个早晚要泼出去的水!看她能清高到几时!翠儿!”她厉声唤过沈知微的丫鬟,压低声音,眼神阴狠,“给我盯紧点!她房里那些‘不规矩’的书报信件,都给我看好了!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好处少不了你的!”

翠儿吓得脸色发白,唯唯诺诺地应了。

回到绣楼,压抑感更甚。沈知微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急促地喘息。父亲冷酷的禁锢,姨太太们恶意的窥伺,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桌上那份被藏在一本《女诫》下面的报纸,头版触目惊心的标题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省城军警镇压学潮,数十学生伤亡,领袖下落不明!》

报纸粗糙的铅字,却带着灼人的热度,仿佛能听到远方青年们愤怒的呐喊和冰冷的枪声。一股热血首冲头顶,冲散了心头的阴霾和恐惧。

不!她不要做金丝笼里等待被售卖的古董!更不要变成柳媚儿那样,在脂粉堆里耗尽一生的可怜虫!

她快步走到床边,掀开绣着繁复花鸟的锦褥,从床板下隐秘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黄花梨木匣。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一卷卷银元,还有一些零碎的金首饰——这是她多年积攒下的私房,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

她捻起几块带着体温的银元,又从首饰中挑出两枚分量不重的金戒指。然后走到衣橱前,挑出几件半旧不新、料子尚可的衣裳。她动作利落地将银元和戒指,小心地缝进一件湖蓝色夹袄的内衬夹层里,针脚细密均匀。

“翠儿,”她唤来丫鬟,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异样,“把这些旧衣收拾一下,连同我前些日子抄的几卷佛经,送到城西慈济院去,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也算……积点功德。”

翠儿不疑有他,接过那叠衣物和佛经:“是,小姐。”

看着翠儿抱着东西离开绣楼的背影,沈知微走到窗边,再次推开那一道缝隙。高墙之外,城市在薄雾中苏醒,车马喧嚣隐约传来。她握紧了拳,指甲再次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痛楚,只有一种隐秘的、近乎灼烫的兴奋在血液里奔流。

第一步,己经迈出。

笼中雀,也要挣开这黄金的枷锁。哪怕前路是惊雷,是暴雨,是枪林弹雨,她也要用自己的翅膀,去搏一搏那片风雨飘摇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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