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细雨,给沈府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灰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萌发的微腥气息,也搅动着深宅大院沉寂的暗流。
一辆黑色福特轿车碾过湿漉的青石板路,悄无声息地停在沈府气势恢宏的朱漆大门前。车门打开,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踏出,踩在微润的地面上,溅起几不可见的水星。紧接着,一个挺拔的身影钻出车厢。
顾砚舟来了。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条纹西装三件套,衬得肩宽腿长,身姿如玉树临风。外罩一件质料上乘的深咖色羊绒大衣,领口随意敞着,露出里面一丝不苟的银灰色马甲和同色领带。雨水在他乌黑浓密的发梢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更添几分落拓不羁的意味。
面容是无可挑剔的英俊。轮廓分明如名家雕琢,鼻梁高挺,唇线清晰,此刻正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浅笑。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狭长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多情的形状,眸底深处却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幽邃难测。那慵懒的笑意仿佛只是浮在寒潭表面的薄冰,冰层之下,是锐利如鹰隼的审视与洞察。
他抬手,漫不经心地掸了掸大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指间一枚温润的古玉扳指在雨天的微光里流转着低调的光华。举手投足间,既有商人的圆滑世故,又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经历过血与火淬炼过的沉着气度。
“顾老板,大帅在书房等您。”卫兵队长王彪亲自迎出,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恭敬,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顾砚舟和他身后提着一个精致紫檀木匣的随从。
“有劳王副官。”顾砚舟微微颔首,笑容不变,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磁性。他迈步走进沈府,步履从容,仿佛闲庭信步,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府内的布防、回廊的走向,以及远处那座临水的绣楼。
书房内,雪茄的烟雾比往日更浓重几分。沈文渊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看着窗外雨打芭蕉。听到通报,他才缓缓转身,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走进来的顾砚舟。
“沈大帅,叨扰了。”顾砚舟拱手,笑容真诚热络,商人本色尽显。“前次大帅提及的那尊前朝官窑霁蓝釉梅瓶,顾某幸不辱命,总算寻到了。”他示意随从将紫檀木匣小心放在书案上,打开。匣内红绒衬底上,一尊釉色沉静如深海夜空、器型端庄优美的梅瓶静静矗立,散发着历经岁月的温润宝光。
沈文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上前两步,粗粝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釉面,微微颔首:“顾老板果然神通广大,货是好货。”他挥挥手,王彪会意,带着随从退了出去,书房内只剩下两人。
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凝重。
“货是好货,”沈文渊话锋一转,目光如电射向顾砚舟,“只是不知,顾老板这条‘线’,最近是否还像这瓶子一样,稳妥‘不漏风’?”他意有所指,手指在书案上那份关于学生运动被镇压的报纸上轻轻敲了敲。
顾砚舟脸上的笑容未变,眼底的寒潭却微微波动了一下。他自然听懂了沈文渊的弦外之音——是在试探最近城内风声鹤唳,他们的秘密联络线是否安全,以及…是否有“不安分”的因素干扰。
“大帅放心,”顾砚舟声音平稳,带着商人特有的笃定,“瓶子是死物,自然稳妥。至于‘线’嘛…顾某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信誉’二字。该走的货,该通的信,该守的规矩,一样都不会少,也绝不会有‘漏风’之忧。只是…”他话锋微顿,目光似无意地扫过书房紧闭的门窗,“这世道不太平,风大雨急,有些‘枝节’若是不及时修剪,怕是会刮坏了真正要紧的花。”
他暗示府内可能存在“不安定因素”(沈知微),需要“修剪”。
沈文渊眼神一厉,盯着顾砚舟,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虚实和指向。书房内只剩下雪茄燃烧的细微哔剥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沈文渊沉声道。
门开了一条缝,翠儿低着头,捧着一个青花瓷盖碗进来:“老爷,太太吩咐给贵客送碗姜茶驱驱寒气。”她声音细若蚊呐,放下茶碗,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书案上那尊流光溢彩的梅瓶和旁边站着的英俊商人,又迅速垂下,正要退下。
“等等。”顾砚舟忽然开口,声音温和。他上前一步,目光落在翠儿略显慌张的脸上,笑容和煦如春风:“这位姑娘看着面善,可是大小姐身边的人?”
翠儿一惊,头垂得更低:“是…奴婢是伺候大小姐的。”
“哦?”顾砚舟仿佛来了兴致,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金质怀表,表壳在书房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而内敛的光芒。他手指灵活地一按机括,“啪嗒”一声轻响,表盖弹开,露出里面白珐琅表盘和纤细优雅的黑色指针。他低头看了眼时间,状似随意地问道:“大小姐近来可好?前日听闻府上似乎有些…小风波?”
他问得漫不经心,眼神却锐利地捕捉着翠儿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翠儿身体明显一僵,手指绞紧了衣角,声音有些发颤:“大…大小姐很好…只是…只是前日不小心打翻了太太送的花瓶…被老爷…训斥了几句…”她语无伦次,显然想起了沈知微被禁足和书房里的冲突。
“原来如此。”顾砚舟合上怀表,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他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几分,仿佛在怀表开合的瞬间,己捕捉到了某些关键的信息。“女孩子家,难免毛手毛脚。有劳沈大帅费心了。”他转向沈文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沈文渊冷哼一声,对翠儿挥挥手:“下去吧。”
翠儿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
书房门重新关上。沈文渊重新拿起雪茄,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明灭不定。“一点家事,让顾老板见笑了。女孩子,是该好好管教。”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顾砚舟身上,带着审视,“说到怀表…顾老板手上这块,倒是精巧。不知出自哪位大师之手?”
顾砚舟将怀表在掌心掂了掂,指腹过光滑的表壳,笑容带着商人的自矜:“大帅好眼力。这是家父早年得的一块老物件,据说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玩意儿。后来走针不太准了,前些日子刚托人送去‘亨得利’找老师傅拾掇了一下。哦,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提起修表,城西倒是有位姓罗的老师傅,手艺是祖传的绝活,尤其擅长修复这种带复杂暗格或者特殊记认的老怀表,人称‘罗瘸子’。顾某店里有几块难啃的骨头,都是他妙手回春的。”
他看似闲聊,却精准地将“特殊记认”、“暗格”、“修复”等关键词,巧妙地抛了出来,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几颗石子。沈文渊目光扫过顾砚舟手中的怀表,又看了看自己书案抽屉的方向——那里也躺着一枚对他意义非凡的金质怀表。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罗瘸子…记下了。以后有需要,少不得麻烦顾老板引荐。”
“好说,好说。”顾砚舟笑着应承,将怀表收回西装内袋,动作流畅自然。
接下来的谈话,重新回到了“古董生意”和“时局风向”的密语上。顾砚舟言辞圆滑,滴水不漏,将地下联络的情报裹挟在古董行情和道听途说的市井消息中传递出去。沈文渊则用军需采买、地方防务等话题回应,两人心照不宣。
交易完成,顾砚舟告辞。沈文渊没有起身相送,只是沉声吩咐王彪:“送顾老板。”
顾砚舟在王彪的“护送”下,再次穿过沈府幽深曲折的回廊。细雨己停,空气清新,他却感觉这府邸比来时更加压抑沉闷。行至中庭,他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目光再次投向那座临水的绣楼。
二楼的轩窗紧闭着,但窗纱后,似乎有一道纤细的身影一闪而过。
顾砚舟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绣楼里的那位沈大小姐,绝不仅仅是“打翻了花瓶”那么简单。她那双清澈眼眸深处跳动的星火,她今日丫鬟那惊慌失措的反应,都透着不寻常的气息。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棋局里,她是一颗突然闯入的、充满变数的棋子,还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诱饵?
他收回目光,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商人笑容,对王彪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沈府沉重的朱漆大门。
黑色的福特轿车消失在湿漉漉的街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重归平静。只有沈府书房里那尊霁蓝釉梅瓶幽幽地泛着冷光,和顾砚舟指尖残留的、那枚金质怀表的冰冷触感,无声地预示着,这深宅大院的暗流,己悄然加速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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