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粒子,刀子似的刮过顾砚舟苍白凹陷的脸颊。简陋的窑洞病房里,只有一盏马灯在土墙上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映着他紧闭的眼睫下深重的青影。沈知微坐在炕沿,用沾了温水的布巾,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干裂起皮的嘴唇。布巾拂过他高挺却失了血色的鼻梁,那双曾盛满深邃计谋或戏谑调笑的眼眸,此刻深陷在眼窝里,了无生气。
“顾砚舟…” 她低唤,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你听得见吗?”
回答她的,只有他灼热急促的喘息,每一次都牵动着胸前被血水洇透又干涸成深褐色的纱布,那刺目的颜色如同烙铁烫在沈知微心上。简陋的木桌上,边区医生留下的字条墨迹未干:“伤处严重感染,高烧持续,急需磺胺或盘尼西林控制。若无特效药…恐难撑三日。”
“三日…” 沈知微攥紧了手中的布巾,骨节泛白。窗外,风雪呼啸,将本就贫瘠的黄土高原裹成一片混沌死寂的白色囚笼。药物,是这囚笼里唯一的生门。顾砚舟断续的呓语如同破碎的密码,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反复碰撞——“城西…济世堂…地下室…冷…”
城西!济世堂!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孤狼般的决绝光芒。那是顾砚舟在某个看似不经意的午后闲聊中提起的,敌占区城西有家不起眼的“济世堂”药铺,老板是个心向光明的老先生,铺子不起眼的地下室里,藏着救命的西药!这呓语,是他在生死边缘为她撕开的一道缝隙!
“我要去!” 她猛地站起,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警卫员小赵。
“沈同志!你疯了?” 小赵跳起来,脸上睡意全无,“那是敌占区!层层封锁线,鬼子汉奸遍地走!你一个女同志…”
“正因为我是‘女同志’!” 沈知微打断他,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我能扮成逃荒的村妇!顾砚舟教过我避开哨卡的地形图,我记得!” 她不再解释,迅速翻出最破旧臃肿的棉袄,抓起灶膛里的锅底灰,毫不迟疑地往脸上、脖子上狠狠涂抹。油腻的污垢瞬间掩盖了那惊心动魄的美丽,只留下一双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她将乌黑油腻的头发胡乱挽起,塞进一顶破毡帽下。
“沈同志!组织不会同意的!太危险了!” 小赵急得跺脚,试图阻拦。
“等他死了,再请示组织给他开追悼会吗?” 沈知微的声音冷得像冰,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悲怆。她将一把磨尖的剪刀藏在袖中,最后看了一眼炕上气息奄奄的顾砚舟,那英俊的轮廓在摇曳的灯影下脆弱得如同即将碎裂的琉璃。“看好他!等我回来!” 话音未落,她己裹紧破袄,瘦削的身影决绝地撞开窑洞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头扎进门外狂暴的风雪之中。
寒风裹挟着雪粒,瞬间抽打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沈知微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积雪中跋涉,每一步都耗尽全力。破旧的棉袄根本不御寒,刺骨的冰冷迅速渗透进来,冻得她牙齿打颤。视野里只有一片旋转飞舞的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和呼啸的风声。凭借着记忆深处顾砚舟曾用炭笔在草纸上勾勒出的城防图印记,她像一只在雪原上艰难觅食的孤兽,朝着那座死寂的、被敌人盘踞的城池轮廓摸去。
接近封锁线时,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如同巨大的舌头,在雪地上反复舔舐。巡逻队沉重的皮靴踏雪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沈知微伏在一处被积雪半掩的沟壑里,屏住呼吸,脸颊紧贴着冰冷刺骨的泥土。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未散尽的硝烟,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气息。城墙残破的砖石上,模糊的“大东亚共荣”标语在风雪中呜咽。
她看准光柱扫过的间隙,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翻滚过铁丝网下的空隙,尖锐的铁刺勾破了棉袄,带出几缕棉絮,她却浑然未觉。进入城区,宵禁的死寂更甚。偶尔有醉醺醺的浪人哼着小调走过,或是巡逻队皮靴踏在结冰路面上单调的回响。她佝偻着腰,学着印象中逃荒妇人的蹒跚步态,在狭窄污秽、堆满垃圾和冻毙野狗的巷道里穿行,凭着模糊的方向感,终于在一处偏僻的街角,看到了那块被积雪半掩、字迹斑驳的“济世堂”木匾。
铺面紧闭。沈知微警惕地环顾西周,确认无人,才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按照顾砚舟教过的节奏——三长两短,轻轻叩击那扇厚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许久,门内才传来一声苍老警惕的询问:“谁?”
“老掌柜,行行好…讨碗热水…孩子…孩子冻病了…” 沈知微的声音刻意带上浓重的、颤抖的哭腔,将“冻病”二字咬得极重。这是顾砚舟交代过的暗语。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隙。昏黄的灯光泄出,照亮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写满沧桑和惊疑的老脸。老掌柜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肮脏落魄的“村妇”。
沈知微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不敢多说,只是将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伸进门缝,掌心向上,用手指极其隐蔽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扭曲的镰刀锤头图案。
老掌柜浑浊的眼瞳猛地一缩!他迅速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哑声道:“快进来!”
铺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尘土气。老掌柜一言不发,引着她穿过狭窄的柜台,挪开墙角一个装满药草的巨大麻袋,露出下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和向下延伸的木梯。一股阴冷的、混杂着霉味和淡淡西药气息的空气涌了上来。
“下面,左边第三个架子最底层,有个铁盒子。” 老掌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拿了快走!最近风声紧得很!”
沈知微点头,毫不犹豫地钻入地窖。黑暗瞬间吞噬了她。她摸索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凭着记忆和方向感,终于摸到了那个冰冷的铁盒。打开,几支玻璃安瓿瓶和几板珍贵的磺胺片静静地躺在里面!她心头狂喜,迅速将药物贴身藏好。
就在她准备爬出地窖时,眼角余光瞥见墙角阴影里,似乎堆着几个蒙尘的木箱。其中一个箱子上,一个模糊的、被灰尘覆盖的标记瞬间攫住了她的目光——那是一个由两个交叉钥匙组成的徽记,徽记下方,是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母缩写:S.B.C。
瑞士银行公司(Swiss Bank Corporation)?!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但她来不及细想,地面上己传来老掌柜急促压抑的警告声:“快!外面有动静!”
沈知微心头一凛,迅速爬上地窖。老掌柜脸色煞白,指着后门方向:“快从后巷走!有狗叫!”
沈知微深深看了老掌柜一眼,将身上仅有的几块银元塞到他枯瘦的手中,转身便从后门扑入更深的黑暗。刚冲进狭窄的后巷,几道手电光柱和粗暴的呼喝声就从巷口传来!
“站住!什么人!”
“鬼鬼祟祟的,抓起来!”
是巡逻队!沈知微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她毫不犹豫,将装着药品的贴身小布包迅速塞进巷口一个蜷缩在破席子里、瑟瑟发抖的乞儿怀中肮脏的竹篮深处,顺手将自己仅剩的半块干粮也塞了进去。她压低声音,急促地对那惊恐的乞儿说:“别出声!拿着!救命的!”
做完这一切,她猛地首起身,故意弄出响声,朝着与巡逻队相反的方向拔足狂奔!
“在那边!追!” 脚步声和叫骂声瞬间被引开。子弹呼啸着擦过她身边的墙壁,溅起砖屑。沈知微在迷宫般狭窄污秽的后巷中亡命奔逃,肺部像要炸开,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割着喉咙。她利用对地形的模糊记忆,钻进一条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在追兵逼近的刹那,奋力推倒旁边一个摇摇欲坠的、堆满废弃木料的棚子!
轰隆!
木料坍塌的巨响和腾起的烟尘暂时阻挡了追兵。混乱中,远处不知哪里突然传来救火的铜锣声和人群的惊呼!借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沈知微如同一条滑溜的鱼,贴着墙根,没入另一条更深的黑暗巷道,拼命朝着城外的方向奔去…
当她终于拖着几乎冻僵、左臂被流弹擦伤、火辣辣疼痛的身体,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跌跌撞撞回到边区医院窑洞时,天边己泛起一丝死灰般的鱼肚白。她浑身泥泞,破袄被刮得不成样子,脸颊上被风雪和污垢覆盖,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
“药…药…” 她扑到顾砚舟炕前,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个被体温捂得温热的布包,塞到闻讯赶来的医生手中,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软软地顺着炕沿滑倒在地。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左臂的伤口和彻骨的寒冷瞬间将她淹没。
医生手忙脚乱地接过药,看清是珍贵的磺胺,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快!准备注射!”
药液缓缓注入顾砚舟的静脉。沈知微瘫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土炕,看着医生忙碌,看着顾砚舟灰败的脸色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缓和。她疲惫地闭上眼,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左臂伤口的剧痛交织着。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昏迷般沉睡过去时,前来为她包扎手臂伤口的小护士,看着她昏迷中仍下意识按在胸口的鼓囊位置(那里藏着顾砚舟的小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而窑洞外,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边区保卫部干部周正,那张严肃刻板的脸上,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站在门口,看着窑洞里昏迷的沈知微和刚刚用上药的顾砚舟,目光深沉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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