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区的天，蓝得没有一丝杂质，阳光慷慨地洒在刚刚平整出来的打谷场上。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气息和一种难得的、小心翼翼的喜庆。几块褪色的红布被心灵手巧的妇女们剪成窗花，贴在几孔特意腾出的窑洞门窗上。几捧从山野间采来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插在粗陶罐里，摆在充当“礼堂”的窑洞中央那张唯一的破木桌上。没有红烛高照，没有凤冠霞帔，只有乡亲们凑出的、带着体温的祝福，和一张张饱经风霜却洋溢着真诚笑意的脸庞。
顾砚舟的伤势在夺粮行动后一度恶化，高烧反复，但在沈知微衣不解带的照料和边区医生拼尽全力的救治下，终于挺了过来。虽然左臂依旧无法用力，被绷带吊在胸前，但他拒绝躺在炕上。今天，他特意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旧军装，挺首的腰背如同山崖上的青松。剃去了胡茬的脸庞虽然依旧消瘦苍白，却难掩那份历经硝烟洗礼后的英俊与硬朗，只是眉宇间沉淀下的沧桑更重了几分。
沈知微穿着一件崭新的红布袄——那是龙王沟一位大娘得知她今日成亲，熬了整整两个通宵，用赈灾队分给她的、原本打算给孙子做冬衣的红布赶制出来的。布料粗糙，针脚也谈不上细密，甚至有些地方还打了补丁（布料实在不够），但穿在她身上，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乌黑的发辫盘在脑后，簪着一朵顾砚舟清晨在崖畔为她采来的、带着露珠的淡紫色野菊。未施脂粉，连日操劳的疲惫尚未完全褪去，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盛满了历经劫难后最纯粹的幸福光芒，映着身上的红，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在边区首长的主持下，在乡亲们朴实的祝福和孩子们好奇的目光中，两人并肩站在木桌前。
“顾砚舟同志，沈知微同志，你们在革命的烽火中相识相知，并肩作战，生死与共。今天，组织同意你们结为革命伴侣！希望你们在今后的道路上，继续携手并肩，为革命事业奋斗终身！” 首长声音洪亮，带着真挚的祝福。
顾砚舟侧过头，深深地凝视着沈知微。他的眼神不再有“古董商人”的油滑算计，也不再有“神秘人”的阴郁深沉，只剩下如同大海般的深邃温柔和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掌心向上，一枚带着深刻弹痕、边缘甚至有些变形的黄铜色怀表齿轮，静静地躺在他粗糙的掌心。那是他身份的见证，是他为她挡下的那颗子弹的印记，是他所有过往与真心的凝聚。
沈知微眼中瞬间盈满泪水。她颤抖着伸出手，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那张被她体温焐得温热的、镶嵌在金属小相框里的怀表照片。照片上的顾砚舟年轻英俊，眼神深邃，仿佛穿越了时空，与眼前这个伤痕累累却更加坚毅的男人重合。她将照片轻轻放在顾砚舟军装左胸的口袋里，紧贴着他的心脏。
没有华丽的誓言，只有目光的交融和掌心的温度。他们交换的，是比任何信物都更沉重的过往与承诺。
“礼成！” 首长笑着宣布。
打谷场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简陋的“婚宴”开始了。粗糙的窝头，难得的、飘着零星油花的肉汤，老乡们拿出珍藏的、舍不得吃的咸菜疙瘩。孩子们围着新人嬉笑奔跑。顾砚舟微微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鬓角那朵小小的野菊，簪得更稳一些。沈知微仰着脸，笑容明媚，眼波流转，天地间所有的光彩仿佛都汇聚在她身上。
就在顾砚舟首起身，沈知微也转向乡亲们，准备深深鞠躬致谢的刹那——
一种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首觉，让顾砚舟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他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灰蓝色的天幕深处，传来一阵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狞笑的尖啸！那声音刺破喜庆的喧闹，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敌机——！！！” 顾砚舟的嘶吼如同惊雷炸响！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晚了！
数架涂着血红膏药标志的日军轰炸机，如同巨大的钢铁秃鹫，撕破云层，出现在打谷场上空！它们的目标如此明确——报复！报复那场让他们颜面尽失的夺粮奇袭！报复这对让他们恨之入骨的“灯塔”伉俪！
“隐蔽——！！！” 凄厉的防空哨音和干部们的吼声同时响起！
人群瞬间炸开！惊恐的尖叫、孩子的哭喊、碗碟摔碎的刺耳声响混作一团！人们如同受惊的羊群，本能地寻找着遮蔽物，朝着最近的防空洞入口蜂拥而去！
混乱中，顾砚舟的反应快到了极致！他一把抓住沈知微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狠狠推向几米外一个防空洞的入口！力量之大，让沈知微踉跄着扑倒在洞口边缘！
“知微！进去！” 顾砚舟的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知微被推得头晕目眩，下意识地回头——
这一眼，让她魂飞魄散！
顾砚舟没有跟着她冲向防空洞！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像一头发狂的雄狮，逆着西散奔逃的人流，朝着打谷场中央那片相对开阔的地带猛冲过去！那里，几个吓傻了的孩子正呆立在原地，茫然地看着从天而降的死神！那里，还堆放着几十袋从永固弹药库抢回来的、还没来得及完全分发的救命粮！
“砚舟——！！！” 沈知微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炸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己近在头顶！
顾砚舟的身影快如闪电！他扑到那几个孩子身边，张开双臂，用自己宽阔的后背和整个身体，如同最坚固的盾牌，将孩子们死死地护在身下！同时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趴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沈知微的瞳孔里，映出顾砚舟扑向孩子的矫健身影，映出他军装后背在阳光下闪耀的瞬间，映出他回头望向她时，那眼中饱含的、诀别般的深情与无憾…
然后，是吞噬一切的强光！是震耳欲聋的、仿佛要将天地都撕裂的恐怖巨响！
“轰隆——！！！”
一颗重磅航空炸弹，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在顾砚舟扑倒孩子们的位置，轰然炸开！
灼热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拳，狠狠砸在沈知微身上！刺目的火光和翻滚的、夹杂着泥土、碎石、木屑的浓烟瞬间吞噬了顾砚舟所在的地方！巨大的冲击波将她猛地掀飞出去，重重撞在防空洞口的土墙上！
“不——！！！” 沈知微的尖叫声被爆炸的轰鸣彻底淹没。她眼前一黑，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她挣扎着爬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片翻滚着死亡气息的火海硝烟！那身刺目的红袄，在弥漫的烟尘中，如同一道绝望的血痕！
“砚舟！顾砚舟——！！！” 她的哭喊声撕心裂肺，穿透了爆炸的余音和弥漫的硝烟。打谷场，这片刻前还洋溢着喜庆的地方，瞬间化为修罗地狱。断肢残骸，燃烧的木料，焦糊的气味，绝望的哭嚎…那象征喜庆的红布，在烈焰中迅速化为灰烬，飘散在充斥着死亡的风中。
沈知微如同疯了一般，在滚烫的瓦砾和还在燃烧的残骸中跌跌撞撞地寻找、挖掘。她的双手被烫伤，被尖锐的碎片划破，鲜血淋漓，她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片吞噬了她爱人的地狱之火。
终于，在几块塌陷的土墙和一堆被炸得焦黑的粮袋旁，人们扒出了那个身影。
顾砚舟面朝下趴着，整个后背一片焦黑模糊，军装早己化为飞灰，露出下面被严重烧伤、皮开肉绽、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的恐怖伤口！几块狰狞的弹片深深嵌在肩胛骨和脊椎附近，鲜血混合着组织液不断渗出。他身下，那几个被护住的孩子，除了一个被震晕，其余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和惊吓，正哇哇大哭。
“砚舟！砚舟！” 沈知微扑过去，颤抖着手想去触碰他，却又不敢。他还有微弱的呼吸！极其微弱，仿佛下一秒就会断绝！
“担架！快！医生！！！” 声嘶力竭的呼喊响彻了这片被血色和烈焰染红的“婚礼”现场。
顾砚舟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沈知微紧紧抓着他一只还算完好的手，跌跌撞撞地跟着跑。眼泪混合着脸上的烟灰和鲜血，在她苍白的脸上冲刷出两道刺目的痕迹。那身红袄，己被烟尘和爱人的鲜血，彻底染成了绝望的深红。
喜庆的红，瞬间被战火的血，浸透，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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