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手术室的窑洞里,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浓重的消毒水味、血腥味和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一盏大功率的马灯挂在土墙的木楔上,投下惨白刺眼的光,将简陋手术台上那个焦黑破碎的身影照得纤毫毕现,更显触目惊心。
手术持续了十几个小时。主刀的边区医生,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军医,额头上的汗珠如同小溪般流淌,浸透了帽檐。他的双手沾满了血污,动作却异常沉稳。镊子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嵌入血肉深处的弹片,止血钳夹住破裂的血管,剪刀剪除坏死的焦黑组织…每一次操作都牵动着旁边所有人的心。
沈知微被强行拦在窑洞外。她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滑坐在地上。身上的血衣尚未换下,双手的烫伤和划伤被草草包扎过,血迹斑斑。她脸上泪痕早己干涸,混合着烟灰和泥土,形成一道道污浊的沟壑。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窑洞门,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燃烧着绝望的火焰,又沉淀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等待。
每一次窑洞门打开,有护士匆匆进出,她的身体都会猛地绷紧,目光死死追随着,仿佛想从那匆忙的身影上读出命运的宣判。每一次门关上,那轻微的声响都像重锤敲在她心上。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窑洞的门被推开了。老军医走了出来,他摘下沾满血污的口罩,露出极度疲惫、写满沉重和惋惜的脸。他对着围上来的首长和干部,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弹片…太深了…尤其脊椎旁边那块…位置太险…取不干净…大出血勉强止住…严重烧伤…深度感染…” 他每说一句,众人的心就沉一分,“能活下来…己经是奇迹了…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如同枯木般的沈知微,带着深深的怜悯:“醒来的希望…非常渺茫…可能…永远就这样了…”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准备…后事吧…”
“后事”二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沈知微的心脏!她猛地抬起头,枯井般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踉跄着扑了过去,死死抓住老军医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不!他不会死!医生!求求你!救救他!再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疯狂的哀求。
老军医看着眼前这个瞬间崩溃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绝望和祈求,只能沉重地叹息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沈同志…我们…尽力了…现在…只能看天意…和他自己的…求生意志了…” 说完,他疲惫地摇摇头,转身离开。
窑洞里只剩下昏迷的顾砚舟和两名负责看护的护士。沈知微挣脱了旁人的搀扶,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浓重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手术台上,顾砚舟静静地躺着,像一具被烈火焚烧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破碎玩偶。他全身缠满了厚厚的、被血水和药液浸透的纱布,几乎看不出人形。露出的脸部和手臂皮肤,是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焦黑和深红,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的、颜色诡异的肌肉。他的呼吸极其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只有床边那简陋的监测仪器上,代表心跳的微弱光点还在极其缓慢地闪烁,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砚舟…” 沈知微扑到床边,颤抖着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那遍体鳞伤的身体。她的泪水终于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滴落在他缠满纱布的手臂上。
“出去吧,沈同志,让顾队长休息…” 一个护士小声劝道。
“我不走!” 沈知微猛地抬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我守着他!哪儿也不去!”
她的眼神里是磐石般的坚定。护士们对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从此,沈知微的世界,就只剩下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窑洞,和炕上那个随时可能停止呼吸的爱人。
她打来清水,一遍遍,不厌其烦地为他擦拭额头、脸颊和唯一还算完好的手臂。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生怕惊扰了他脆弱的生命之火。她用棉签沾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润泽他干裂起皮、甚至有些焦黑的嘴唇。
她握着他那只缠着纱布、依旧冰凉的手,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上,低声地、不停地诉说着:
“砚舟…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你…在父亲的客厅…你穿着长衫…拿着个破花瓶…笑得那么假…那么油滑…我当时…真讨厌你啊…恨不得把你轰出去…”
“…后来…那个雨巷…那么黑…那么冷…子弹像下雨…我以为…我死定了…然后你就来了…像天神一样…挡在我前面…那么宽的后背…那么暖…可你倒下去的时候…怀表掉出来…看到你的照片…看到古董行的徽记…我的天…塌了…”
“…渡口的早晨…雾那么大…你说…‘以后一起走在光里’…你记得吗?你还欠我…欠我好多好多…走在光里的日子…”
“…父亲…他吞了表…刻了‘微光不灭’…他认了我们的路…砚舟…你听见了吗?‘微光不灭’啊…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去点亮它…”
“…龙王沟…那些孩子…饿得只剩骨头…那个母亲…给孩子喂观音土…孩子肚子胀得像球…死在她怀里…她自己也吞土…砚舟…你抢回来的粮…救了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
她的声音时而温柔,时而哽咽,时而带着追忆的甜蜜,时而充满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要将他们相识以来所有的点滴,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爱与承诺,都灌注进他沉寂的意识深处。
极度疲惫和巨大的悲伤下,她自己也发起了高烧。脸颊滚烫,嘴唇干裂,眼前阵阵发黑。但她拒绝休息,拒绝吃药,靠着一股非人的意志力强撑着。她怕自己一闭眼,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吸。
第三天深夜,油灯的灯油即将燃尽,光线变得昏暗摇曳。沈知微烧得迷迷糊糊,浑身酸痛无力,意识都有些模糊。但她依旧紧紧握着顾砚舟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额头上,无意识地、一遍遍模仿着记忆中那金质怀表的滴答声:
“滴答…滴答…砚舟…你听…我们的时间…还在走…还在走啊…”
“滴答…滴答…你说过的…要一起…走在光里…你不能…食言…”
“滴答…滴答…”
这模仿的声音,起初是机械的,单调的。渐渐地,融入了她所有的期盼、哀求、回忆和无尽的爱恋。在这死寂的、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深夜里,这单调的“滴答”声,成了唯一的生命律动,成了支撑她不崩溃、不放弃的唯一支柱。她相信,他一定能听见!这声音,是唤醒他沉睡灵魂的钥匙!
就在她意识昏沉,几乎要伏在炕沿睡去的瞬间——
她握着顾砚舟手指的手掌,猛地感受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动!
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电流!
沈知微浑身剧震!所有的昏沉瞬间被驱散!她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顾砚舟那只被自己握着的手!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时间,在死寂中一秒一秒地爬行。
就在她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时——
顾砚舟的手指,再次极其轻微地、清晰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那覆盖着纱布、不堪的眼皮,也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虽然依旧没有睁开,没有苏醒,但这微小的生命迹象,如同划破漫漫长夜的第一缕曙光,瞬间刺穿了绝望的黑暗!
(http://www.wxgxsw.com/book/jgc0ji-3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wxg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