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啬地刺破龙啸山巅的薄雾,却无力驱散笼罩在龙啸寨上空那层沉甸甸的暮气。陈默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出聚义厅,手中那叠被秦岳朱笔圈阅过的文书,墨迹尚未干透,散发着一股新墨特有的、略带辛辣的香气。这崭新的《营田队组织管理及分利细则》、《交易护镖小队章程(暂行)》、《流民收容安置管理条令(初稿)》,在这片破败、锈蚀、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土地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同一件华服硬套在褴褛的乞丐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清晨凉意和淡淡腐草味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的疲惫与沉重。秦岳那句“即日起,依陈默所献方略,我龙啸寨改弦更张!”犹在耳畔,赋予他权力的同时,也将一副千钧重担压在了肩上。“总设计师”的头衔,此刻更像是一道催命符。他需要亲眼看看,这艘即将被他强行转向的破船,船底究竟烂成了什么样子。
第一站,兵器库。推开那扇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厚重木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皮革霉味和尘埃混合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陈默脸上。他忍不住干咳了几声,眯起眼适应昏暗的光线。
库房很大,却异常空旷。几排粗木钉成的兵器架上,稀稀拉拉地插着长矛、朴刀。矛尖黯淡无光,布满了深褐色的锈迹,像一层层丑陋的鱼鳞;朴刀的刃口卷曲、豁口遍布,木柄大多开裂,缠绕的麻绳腐朽发黑,手一碰就簌簌掉下碎屑。角落里堆着几副皮甲,皮革早己干硬发脆,遍布龟裂,镶嵌的金属甲片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连接处的皮绳更是朽烂不堪,仿佛一扯就会断。一个瘸腿的老兵,倚在墙角,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麻木和无奈。他是库管,叫老吴头。
“陈先生...”老吴头看见陈默,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被陈默摆手制止。他苦着脸,声音沙哑:“您...您都瞧见了。能用的家伙什,十不存一。前些年运气好,劫过一趟官军的辎重队,得了十几把上好的环首刀,精钢打制,锋利着呢!可...可咱不会保养啊,风吹雨淋,加上弟兄们用起来也不爱惜,砍完人往地上一戳了事...唉,都糟蹋了!”他颤巍巍地走到一个架子旁,费力地抽出一把刀。刀鞘是硬木的,还算完好,但拔出刀身,只见上面也是锈迹斑斑,刀镡处甚至结了一层绿色的铜锈。“您看,这...这刀口都钝了,刃也崩了...修?”老吴头摇摇头,满是老茧的手着冰冷的锈迹,“费时费力,找好铁匠?寨里就老马头那两下子,打打锄头还行。修这?还不如打新的...可哪来的好铁?库房角上那点生铁锭,还是三年前抢铁匠铺子弄来的,生锈、杂质多,打出来的东西脆得很。”他指向角落里一小堆黑乎乎、形状不规则的铁块,上面同样覆盖着厚厚的红锈。
陈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比预想中还要糟。这不仅是装备的匮乏,更是士气的锈蚀,是纪律涣散的明证。没有锋利的刀,如何抵挡即将到来的李崇大军?他默默记下:械锈严重,保养缺失,材料匮乏。
离开弥漫着死亡金属气息的兵器库,压抑感并未减轻。陈默转向寨子东侧一片用破烂篱笆勉强围起来的区域——“力夫营”。这里是首批被甄别安置的流民和部分被抽调去营田的寨兵临时混居地。景象比兵器库更令人揪心。
几十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汉子,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皮囊,蜷缩在用树枝、破席子搭成的、西处漏风的窝棚里。他们的眼神空洞、麻木,失去了对未来的任何期盼。几个病号躺在潮湿的干草堆上,身上盖着分辨不出颜色的破布,在清晨的寒意中瑟瑟发抖,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撕扯着沉闷的空气。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枯槁如鸡爪的手紧紧攥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正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刮着木桶底最后一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那是整个“力夫营”几十号人一天的口粮。几个稍大点的孩子围在旁边,小肚子发出咕咕的鸣叫,眼巴巴地望着那少得可怜的糊糊,喉咙艰难地滚动着,却慑于无形的规矩,不敢上前一步。饥饿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缠绕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陈默看着这些孱弱的身影,想到赵铁柱即将带领他们去后山鹰嘴崖开垦荒地,挥动沉重的工具与顽石、荆棘搏斗,心头仿佛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粮绝,人困,病弱交织。 这营田的根基,竟是如此脆弱不堪。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火药味的喧哗声从不远处传来,打破了“力夫营”死水般的沉寂。只见赵铁柱正带着十几个相对健壮些、精神头稍足的寨兵,扛着几把锈迹斑斑的斧头、柴刀,准备出发去后山。队伍却被王彪手下的几个头目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人称“疤脸刘”,是王彪的铁杆心腹。
“哟!赵三当家,这就急着去当泥腿子啦?”疤脸刘抱着膀子,斜睨着赵铁柱,阴阳怪气地拖长了调子,“弟兄们都是刀头舔血,马背上讨活的主儿,这锄头耙子,怕是握不稳当吧?别到时候地没刨开,倒把自己的脚丫子给刨了!哈哈哈!”他身后的几个喽啰也跟着哄笑起来,眼神里满是挑衅和不屑。
赵铁柱脸色瞬间铁青,手猛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刘疤子!你嘴巴放干净点!大当家的令,白纸黑字!营田是活路!是山寨的根基!人手是大哥和陈先生亲自定的,按章程办事!轮得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
“章程?哼!”疤脸刘嗤笑一声,往前逼了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铁柱脸上,“谁知道那劳什子纸上写的什么花花绕?陈先生?一个刚来的狗官,读书人肚子里的弯弯绕多着呢!谁知道是不是变着法儿刮咱们兄弟的油水,好肥了他自己和他招来的那些泥腿子?”他故意提高了嗓门,让周围探头探脑的流民和寨兵都听得见,“还有那什么‘分利制’!公库?干得多拿得多?放他娘的狗屁!以前兄弟们豁出命去抢,回来自己还能藏点掖点,落个实惠!现在倒好,全得上缴!完了分那么一星半点,够塞牙缝吗?公平?我看是拿兄弟们的血汗,去填他陈大官人的功绩簿!”
“你!”赵铁柱气得浑身发抖,呛啷一声,佩刀拔出了一半,寒光闪烁。疤脸刘身后的喽啰也立刻按住了刀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冲突的火药味浓得呛人。陈默站在稍远的地方,冷眼旁观。这是秦岳“既往不咎”政策下涌动的第一股明显暗流,是对他“分利制”最赤裸裸的挑战和煽动。王彪本人虽然没露面,但他那阴鸷的影子,己笼罩在这场小小的对峙之上。夕阳西斜,将寨墙斑驳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像一道道沉重的枷锁,死死套在了这艘刚刚艰难启动、试图转向的破船上。龙啸寨的黄昏,寒意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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