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陋室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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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陋室呻吟

 

从“力夫营”带出的沉重感,如同冰冷的铅块坠在陈默心头。他脚步沉重,转向山寨西侧那片更加破败、被寨民们私下称为“等死坡”的区域。那里,是山寨原有的老弱妇孺、伤残病号和彻底失去战斗力人员的聚集地,是龙啸寨困境最赤裸、最残酷的缩影。

踏入“等死坡”的范围,空气骤然变得污浊粘稠。劣质草药的苦涩、久未清洗的汗馊、伤口腐烂的甜腥恶臭,还有排泄物和霉变的混合气息,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首冲鼻腔。低矮、歪斜的窝棚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大多用树枝、茅草和破烂的油毡胡乱搭建,在晚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压抑的呻吟声从一间尤其低矮的窝棚里传出。陈默脚步顿了顿,掀开那充当门帘的破草席,弯腰走了进去。光线昏暗,只有门口透进的一点天光。一个须发皆白、骨瘦如柴的老者蜷缩在铺着薄薄一层湿冷干草的角落,左小腿肿得发亮,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一道深可见骨的溃烂伤口横亘其上,边缘发黑,脓血混着黄水不断渗出,散发着浓烈的恶臭。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同样面黄肌瘦的少年,正笨拙地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脏布,蘸着瓦罐里浑浊的泥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秽。每一次触碰,都让老者身体剧烈地抽搐,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

旁边一个跛着脚、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悲悯和麻木。她看见陈默,认出是新来的“陈先生”,叹息着低声道:“这是马三爷...早年跟着大当家他爹打天下,替老寨主挡过三刀,落下了病根儿...前些日子下雨路滑,摔了一跤,磕在这石头上...”她指了指窝棚角落里一块凸起的尖锐石头,“当时看着就破了点皮,也没在意...谁成想,就...就烂成了这样...寨里没正经郎中啊,就靠些土方子,嚼烂了草药糊上,吊着命罢了...药?早没了。盐?金贵着呢,哪舍得用来洗伤口...”

陈默蹲下身,凑近了些。老者浑浊痛苦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茫然地望着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少年抬头看了陈默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手上的动作更加慌乱。看着这绝望的景象,陈默感觉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闷得喘不过气。缺医少药,是比饥饿更缓慢、更痛苦的凌迟。 这不仅仅是马三爷一个人的悲剧,是整个“等死坡”的常态。

他默默起身,退出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窝棚。刚走出来,不远处临时划出的流民隔离区就传来一阵激烈的争执和女人的哭嚎。

“滚!滚远点!说了你男人咳嗽得厉害,不能进!听不懂人话吗?”一个负责盘查的小头目,满脸不耐烦和嫌恶,正用力推搡着一个抱着婴儿、衣衫褴褛的妇人。妇人怀里用破布裹着的婴儿发出微弱的啼哭。

妇人被推得踉跄几步,却死死护住怀里的孩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哭求:“官爷...不,大哥!求求您行行好!当家的他不是瘟病!他是饿的,是累的,是逃荒路上受了风寒!他有力气,能干活!我们一家子...只想有条活路啊!求求您了...”她额头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小头目叉着腰,一脸铁青:“活路?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寨子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有余粮养闲人?还拖家带口?还带个病秧子?谁知道是不是瘟病?放你们进去,害了全寨子几千口人,你担待得起吗?”他唾沫横飞,指着妇人鼻子骂,“规矩!陈先生定的规矩!流民准入第一条:身有恶疾、来历不明者,严禁入内!懂不懂?规矩就是规矩!”他口中的“规矩”,正是陈默昨夜呕心沥血拟定的《流民收容安置管理条令》。此刻,这些冰冷的条文被僵硬地、甚至带着恶意地执行着,透出一种令人心寒的残酷。生存的压力,正迅速消磨着本就稀薄的同情心。

正当这压抑绝望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时,一阵突兀而喧闹的哀嚎和哄笑声,从旁边一个半塌的窝棚后面传来。这声音与周围的悲苦格格不入,显得格外刺耳。

“哎呦我的娘欸!天杀的骰子!老子今天撞了哪路邪神了?!手气比寨子伙房那口十年没刮的锅底还黑!!”

“哈哈哈!黑狗,认栽吧!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说好的,半袋米,拿来吧你!”

“滚你娘的蛋!孙二赖!你他娘的就是出老千!老子就剩这半袋救命粮了!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少他娘放屁!刚才谁拍着胸脯、唾沫星子乱飞地说‘输了管你三天饱’的?啊?大老爷们吐口唾沫是个钉!想赖账?问问老子手里的刀子答不答应!”

只见两个穿着破旧寨兵衣服的汉子,正围着一个倒扣在地上的破陶碗争得面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输的那个汉子外号“黑狗”,死死护着怀里一个瘪得可怜的小布袋,哭丧着脸,仿佛天塌地陷一般。周围还围着三西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寨兵,有的起哄,有的嘲笑,有的则眼神闪烁,似乎在盘算着下一场赌局。破碗旁边,几粒磨得发亮的骰子散落在泥地上。

这荒诞而心酸的一幕,在这片愁云惨雾笼罩的“等死坡”边缘上演。最后半袋救命的粮食,竟成了赌桌上的玩物。“手气比寨子的锅还黑”的哀嚎,带着一种黑色幽默的荒诞感,成了这黄昏山寨最真实、也最令人心碎的注脚。它映衬着马三爷的伤口、妇人的哭求和隔离区的冰冷规矩,将生存的挣扎与麻木的堕落赤裸裸地展现在陈默面前。

陈默没有上前制止,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夕阳的余晖将“等死坡”那些歪斜窝棚的影子拉得更长、更扭曲,仿佛无数挣扎的鬼魅。械锈、粮绝、病困、人心浮动、新旧冲突、管理困境下的冷酷...龙啸寨的黄昏,寒意深入骨髓。他捏紧了袖中那叠尚带体温的细则文书,纸张的棱角硌着手心,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提醒着他前路的艰险。这薄薄的纸,真能承载起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吗?他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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