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厅内，死寂如同凝固的寒冰，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几盏牛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将厅堂中央对峙的两道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蛰伏的妖魔。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来自赵铁柱被石虎重拳击打后破裂的嘴角）、冰冷的雨水湿气（自门外涌入），还有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名为背叛的腐臭味道。
赵铁柱被两名如狼似虎的执法队员死死按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半边脸高高肿起，嘴角破裂，鲜血混着涎水滴落在粗糙的石板缝隙里。但那双眼，却如同濒死的恶狼，闪烁着疯狂、怨毒、甚至带着一丝扭曲快意的光芒。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嘶声。
“盐路断了！寨子里最后一点存盐也快见底了！外面李崇的大军随时可能压过来！秦大当家！”赵铁柱猛地昂起头，用一种近乎癫狂的嘶吼打破了死寂，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您问问在座的兄弟们！问问外面饿着肚子、等着盐下锅的流民！问问他们怕不怕？！这一切！都是因为您！因为您那见不得光的交易！因为您藏在暗格里的那些信！！”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钩向主位端坐的秦岳，钩向那张在跳跃灯火下越发显得冷硬如生铁的古铜色脸庞！
“放你娘的狗臭屁！”石虎的咆哮如同火山爆发，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一步踏前，蒲扇般的大手再次高高扬起，带着呼啸的风声，眼看就要朝着赵铁柱的脑门再次狠狠扇下！那眼神中的暴怒如同实质的火焰，要将眼前这个叛徒彻底烧成灰烬！
“石虎！”秦岳的声音陡然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寒威压，瞬间冻结了石虎的动作。石虎那蓄满力道的巴掌硬生生停在半空，手臂上的肌肉虬结绷紧，微微颤抖，显示着他内心的狂怒与挣扎。
秦岳缓缓站起身。玄色大氅的阴影随着他的动作流淌而下，如同展开的黑色羽翼。他并未看向石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两潭冻结了千年的寒冰，穿透摇曳的灯火，精准地、冰冷地锁定在赵铁柱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着腰间悬挂的、那半枚断裂的青铜官印，指腹感受着蟠龙断裂处那冰冷的棱角。
“袖子抖什么？”秦岳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赵铁柱的神经。
赵铁柱身体猛地一僵，按在地上的手下意识地想要蜷缩。
晚了！
就在他身体微动的刹那！
“当啷——！”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猛地响起！
半块边缘撕裂、沾满新鲜血污和泥泞的黑色木牌，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从赵铁柱袖口一个撕裂的隐蔽破口处滑脱出来，掉落在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上！那断裂的茬口、木质的纹理，尤其是上面用暗沉漆料勾勒出的、那个狰狞而有力的“晋”字，在灯火下暴露无遗！
正是陈默在青石峡泥泞中拼死夺回的那半块！
整个聚义厅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块肮脏的商牌上！流民营地刘三身上掉出的那块，赵铁柱袖中滑落的这块…还有那特殊的深褐色泥土…铁证如山！
秦岳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商牌，又缓缓抬起，重新落在赵铁柱瞬间惨白、汗如雨下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冰冷的、如同看待死物的漠然。
“晋王府的牌子…沾着鹰愁涧畔才有的煤晶赭石泥…”秦岳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刀，割开赵铁柱最后的伪装，“李崇许诺给你什么？千户？还是…灭口？”
“轰！”秦岳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赵铁柱耳边！他最后的心理防线被彻底击穿！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那点扭曲的疯狂！他猛地挣扎起来，不顾执法队员的压制，歇斯底里地嘶吼：“不！不是灭口！是千户！是青州卫千户的告身！李崇将军亲口许诺的！他说只要我帮他…帮他拿到证据…扳倒您…就给我千户之位！给我荣华富贵！给我光宗耀祖！”他涕泪横流，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变形，“大当家！大当家饶命！我不是真想背叛山寨！是他逼我的！他拿我家人…拿我老娘在并州城…逼我的啊！我是被逼的！您看！我有证据！我有他的密信！就在…就在…”
他语无伦次，疯狂地在身上摸索，似乎想找出那根本不存在的“密信”，以证明自己的“被迫”。
“够了。”秦岳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九幽寒冰，瞬间冻结了赵铁柱所有的声音和动作。他不再看地上如同烂泥般的叛徒，目光转向厅堂一角。
“陈默。”
一首沉默立于角落阴影中的陈默，闻声上前一步。他肩头的伤似乎因为方才的攀爬和紧张而隐隐作痛，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但眼神依旧沉静如渊。他手中捧着一卷用细麻绳系好的、边缘磨损的厚厚竹简。
“大当家。”陈默微微躬身，声音清晰平稳。
“他，”秦岳的指尖指向地上抖如筛糠的赵铁柱，如同指向一堆垃圾，“说老子暗通晋王。说那些信，是老子勾结外敌、图谋不轨的铁证。你手里的《巡防轮值表》，记不记得上月十七，子时三刻，寨西鹰嘴崖暗哨的换防记录？”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不疾不徐地解开竹简上的麻绳。他动作沉稳，将竹简在旁边的条案上缓缓摊开。密密麻麻、用炭笔书写的蝇头小楷在灯火下显露出来。他修长的手指沿着竹简上清晰的竖行，快速而精准地向下滑动。
整个聚义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默和他手中的竹简上，连赵铁柱都忘记了哭嚎，呆呆地看着。
“上月十七，子时三刻…”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寨西鹰嘴崖暗哨甲组下哨，乙组上哨。记录人：赵铁柱。交接口令：‘山风’对‘林火’。交接完成，无误。”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秦岳的视线，“记录在此。当夜鹰嘴崖暗哨值守，乃赵铁柱亲自安排、亲自监督交接。”
秦岳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重新射向在地的赵铁柱：“上月十七，子时三刻。老子在聚义厅后密室，与…与一位故人议事。议事内容，无关晋王，更无关外敌。但就在子时三刻，就在鹰嘴崖暗哨换防的档口…”秦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有人！绕开了所有明哨暗哨！如同鬼魅般摸到了密室窗外！偷听到了只言片语！赵铁柱！你告诉老子！当夜除了你安排的暗哨，还有谁！能在那个时间点！在那个位置！偷听到老子讲话？！”
“轰——！！！”
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浇下了一瓢冰水！
真相如同被剥开的毒瘤，瞬间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赵铁柱利用巡防表、利用自己安排哨位的职权，精准地制造了防卫空档，为他自己（或者他安排的人）创造了潜入和窃听的机会！他将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很可能只是秦岳与某位故人谈论旧事时提及了某些关键词），无限放大，甚至伪造、歪曲，作为构陷秦岳“通敌”的“铁证”！
“不…不是我…是…是李崇逼我…他派人…”赵铁柱彻底崩溃了，语无伦次，还想狡辩。
“放屁！”石虎再也按捺不住，暴吼一声，如同受伤的雄狮，“老子问你！你他娘的安排哨位的时候，知不知道鹰嘴崖下面是啥？！是密室！是老子给大当家守了十年的密室！你故意在那个点换防！故意让口令复杂！你就是想支开人！好让你自己或者你安排的狗杂种摸过去听墙角！是不是？！是不是——？！”他一步冲到赵铁柱面前，巨大的拳头带着无边的怒火和遭受背叛的痛楚，几乎要砸碎赵铁柱的脑袋！他双眼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那巨大的愤怒不仅仅是对叛徒的憎恨，更是对自己视为手足兄弟的背叛的痛彻心扉！“老子替你挡过箭！替你挨过刀！你他娘的就这么回报老子？！拿老子当猴耍？！给官军当狗？！”
石虎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充满了被至亲之人捅刀的巨大痛苦和无法置信的愤怒，震得整个聚义厅都在颤抖！
“够了！”秦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冰冷威压，压下了石虎的暴怒和赵铁柱的哀嚎。他缓缓抬起官印的那只手，在众人目光注视下，伸向桌案下方那个敞开的暗格抽屉。
“你要证据？老子给你证据！”
秦岳的声音冰冷刺骨。他从暗格中取出一个薄薄的信封。信封是普通的黄麻纸，但封口处却印着一个极其特殊的火漆印痕——那印痕残缺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赫然是一条蟠龙！那蟠龙的形态、鳞爪的细节，尤其是龙首昂起、龙睛怒视的姿态，竟与秦岳腰间悬挂的那半枚官印断裂面上残留的蟠龙纹饰——完美契合！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
这半枚火漆印，无声地诉说着这封信与秦岳、与这枚官印之间无法割裂的联系！
秦岳捏着信封，看也不看地上抖成一团的赵铁柱，目光扫过厅中众人，声音如同从冰窟窿里捞出来：“这封信，无关晋王，更无关勾结外敌。它只是…”秦岳的声音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仿佛触及了某个尘封的、不愿提起的角落，但他瞬间就将其压了下去，语气恢复冰冷，“…一件旧物，一段过往。留之无用，徒增烦扰。”
说罢，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秦岳手臂一抬，竟将那封贴着半枚蟠龙火漆印的信，毫不犹豫地递向了条案上那盏跳跃着火焰的牛油灯！
“嗤啦——！”
黄麻纸信封的边缘瞬间被橘黄色的火舌舔舐，卷曲、焦黑！火焰贪婪地向上蔓延，迅速吞噬了信封，吞噬了那半枚象征着某种隐秘联系与权力的蟠龙火漆印！
跳跃的火焰映照着秦岳冷硬如岩石的侧脸，也映照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一闪而逝的、极其复杂难明的光芒——有决绝，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无人能懂的痛楚？火光跳跃，那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浓烟伴随着纸张燃烧的焦糊气味弥漫开来。火焰迅速吞没了整个信封，将其化为灰烬，只余下几点未燃尽的火星在灯盏边缘明灭。
秦岳将烧尽的残灰随手掸落在桌案旁的铜盆里，仿佛掸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再次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钢刀，扫过厅中每一个人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过往、不容置疑的决断：
“晋王府的牌子，烧了。”
“不该留的信，也烧了。”
“从今日起——”
秦岳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啸九天，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霸烈与不容置疑的意志，在聚义厅中轰然回荡：
“龙啸寨！只姓秦！”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宣告着与过往一切可能的牵扯彻底割裂！宣告着一个属于秦岳、属于龙啸寨的新时代，正式降临！
火光映衬下，他腰间那半枚官印的蟠龙断裂面，在残存的热浪烟尘中，闪烁着幽冷而孤高的光芒。
而就在那信封彻底化为飞灰的瞬间，一首死死盯着燃烧过程的陈默，瞳孔骤然缩紧！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穿透了跳跃的火焰和升腾的青烟，精准地捕捉到了在信封即将完全燃尽、纸页卷曲翻飞的最后一刹那——
露出的信纸末端，一行被火焰舔舐得边缘焦黑、却依旧能勉强辨认的潦草墨字：
“…崇可为刃…”
崇？
李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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