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偏殿的死寂,如同千年冰封的古墓。张太医枯槁的身体蜷缩在龙榻冰冷的金砖上,如同一尊被绝望冻僵的石雕。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榻上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朱旺双目紧闭,面色灰败如朽木,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几近断绝。泼洒的冰冷井水浸透了他胸前的药泥和龙袍,混合着脓血,在地砖上洇开一大片暗红发黑的污迹,散发着浓烈的药味、血腥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那曾被幽绿毒痕侵蚀的焦黑伤口,此刻被深褐泛绿的污秽药泥覆盖着,如同一个丑陋的、散发着不祥的疮疤。
张太医的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疯狂捣药时的刺痛和冰冷井水的湿滑。他枯槁的心,如同被掏空了所有,只剩下无尽的虚空和刺骨的寒意。失败了…终究还是失败了。陛下那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吼,那猛然弓起又重重砸落的躯体,那彻底断绝的意识…如同冰冷的铁锤,将他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砸得粉碎。油灯显毒,污秽药泥,冷水激之…这来自深渊的启示,终究敌不过那“牵机引”蚀骨腐心的剧毒!王公公的血…白流了!血旗营的命…白送了!这大明最后的光…终究要熄灭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如同触摸易碎的琉璃,极其缓慢地、带着最后一丝侥幸,探向朱旺的颈侧。指尖下的皮肤冰冷,如同深秋的寒石。脉搏…那脉搏…
微乎其微!如同游丝般在冰层下艰难穿行!每一次搏动都间隔得如此漫长,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这哪里是活人的脉象?分明是…尸体的余温!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从张太医喉咙深处挤出。浑浊的老泪终于无法抑制,混合着脸上的污血和脓渍,滚滚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他无力地垂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枯瘦的肩膀因无声的恸哭而剧烈耸动。完了…彻底完了。他仿佛己经看到了吴三桂那张冷酷得意的脸,看到了关宁铁骑踏破宫门,看到了建虏的狼旗在紫禁城头飘扬…
殿外,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唯有更夫遥远而凄凉的梆子声,如同丧钟的余音,在死寂的宫阙间回荡。
成安侯府(吴三桂行辕)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兴奋与冰冷的杀机。
吴三桂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山海关外广袤的土地。舆图上,代表清军的黑色箭头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密密麻麻地压在山海关一线。他的手指,正缓缓划过黄河以北的大片疆域。
“王爷,” 身后阴影中,一个瘦小如同鬼魅的身影无声地浮现,正是昨夜潜伏在坤宁宫琉璃瓦上的密探,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坤宁宫…有结果了。”
吴三桂并未转身,只是手指在舆图上“北京”的位置,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
密探会意,语速快而清晰:“丑时三刻,张济世(张太医)被胡守亮亲兵押回,携雄黄矿石一包。其后偏殿内捣药声大作,药味刺鼻。约莫一炷香后,殿内传出朱由检一声凄厉非人惨嚎,声如濒死野兽!随即有大量冷水泼溅之声!动静之大,连殿外守卫皆惊!”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冰冷的笃定:“其后…殿内再无生人声息!张济世瘫倒于地,哀泣无声。属下借换哨之机,于高处缝隙窥之,见朱由检仰卧龙榻,面色灰败如尸,胸腹无起伏之状,药泥污秽覆胸,冷水浸透锦被…其状,与死人无异!张济世探其脉后,伏地恸哭,状若癫狂!”
“死人无异…状若癫狂…” 吴三桂缓缓重复着这几个字,背对着烛光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勾起。那弧度冰冷、残酷,带着一种终于卸下千斤重负的释然和滔天野心得逞的快意!
他猛地转过身!烛火跳跃,映照着他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深陷的眼窝中,精光爆射,如同燃烧的寒冰!
“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声音低沉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震得烛火都为之摇曳,“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朱由检!你这昏君!终于…油尽灯枯了!”
他猛地一掌拍在书案上!厚重的檀木书案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传令!” 吴三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杀气,响彻书房,“即刻封锁坤宁宫!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立斩!”
“命胡守亮率亲卫,以‘护卫圣体、谨防奸佞惊扰’为名,接管坤宁宫内外一切防务!张济世…就地看押!不许他碰触‘龙体’分毫!”
“召方光琛、杨坤、胡守亮速来议事!要快!”
“令礼部侍郎王铎(己暗中投靠)、钦天监正即刻入府!本王…有大事相商!”
一连串命令如同疾风骤雨般下达,每一个字都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和改天换地的野心!书房内的空气瞬间被点燃!肃杀与狂喜交织!
“喏!” 阴影中的密探与门外侍立的亲兵齐声应诺,脚步声迅速远去。
吴三桂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腾的狂潮。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曾让他如芒在背、此刻却即将成为废纸的染血圣旨(王承恩血诏),目光落在“忠义伯高杰”和那狰狞的“偿命”血字之上,嘴角勾起一丝轻蔑而残忍的弧度。
“忠义伯?偿命?哼!” 他随手将血诏如同垃圾般丢在角落,“朱由检,你的血,你的咒,连同你的江山…本王…都收下了!至于偿命…” 他眼中寒光一闪,“待本王登临九五,自会送王承恩、高杰那些孤魂野鬼…去地下陪你!”
紫禁城西北角,那片被大火焚烧、如同巨兽焦黑骨骸的冷宫废墟深处。断壁残垣的阴影如同凝固的墨汁,吞噬着最后一点星光。
泥鳅蜷缩在一根倾倒的巨大梁柱形成的三角空隙里,身体因肋下箭伤的剧痛和高烧而不住地颤抖。他死死咬着半块又冷又硬的粗粮饼子,干涩的喉咙如同刀割。身边,只剩下三个同样伤痕累累、眼神如同受伤孤狼的汉子。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深可见骨的刀伤,疲惫和绝望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人喘不过气。
秃鹫带着伯爷(高杰)引开追兵,再未归来…疤鼠哥拼死送回密信,倒在了坤宁宫…老拐叔和其他弟兄,为了掩护他们这几个最后的火种,在野狐岭的断后血战中一个接一个倒下…血旗营…快死绝了。
“泥鳅哥…”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年轻汉子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秃鹫爷…疤鼠哥…老拐叔他们…都…都没了…伯爷也…咱们…咱们还能干啥?这仇…咋报啊?”
泥鳅猛地将最后一点粗粮饼子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要将那绝望一同嚼碎咽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死死盯着废墟外坤宁宫方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殿宇轮廓。
“干啥?” 泥鳅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刻骨的恨意,“伯爷用命换来的信…疤鼠哥用命送进了宫!皇帝…皇帝还没死!只要皇帝没死!这仇…就还有得报!” 他想起了疤鼠临死前死死攥着心口密信的模样,想起了坤宁宫里那个垂死的皇帝。
“可…可坤宁宫被围得铁桶一样!咱们就剩这几个人…几条破枪…” 另一个断了只胳膊的汉子绝望地低语。
“硬闯是送死!” 泥鳅眼中凶光一闪,“但咱们…是耗子!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耗子!耗子有耗子的道!” 他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夜枭,扫过这片他们赖以藏身的废墟,扫过那些被大火烧毁、布满裂缝和孔洞的断壁残垣,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
“听着!” 泥鳅压低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吴三桂那狗贼…最想要啥?是名分!是龙椅!他弄死皇帝…下一步肯定是自己坐上去!登基!他得搞登基大典!太和殿!只有那里…只有在那狗贼最得意忘形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那身狗皮扒下来!才有机会!”
他沾满血污的手指,猛地指向脚下焦黑的土地:“这底下…是啥?”
“地…地道?” 刀疤脸一愣。
“不是地道!” 泥鳅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光芒,“是沟!是皇宫底下排雨水的暗沟! 老子以前在净军(清理皇宫沟渠的杂役)干过!这紫禁城底下,西通八达的暗沟多的是!虽然大多塌了堵了,但我知道一条!从这片废殿底下穿过去,一首通到…通到太和殿广场西侧靠近金水河的一个废弃泄洪口! 出口藏在河岸的芦苇丛里!平时根本没人注意!”
他喘息着,眼中是亡命徒的疯狂:“咱们…就从这耗子洞钻过去!钻到太和殿底下!等!等那狗贼登基那天!等文武百官都在!等那狗贼最得意的时候!咱们…就给他来个地底惊雷!”
“地底惊雷?” 几个汉子都懵了。
“对!惊雷!” 泥鳅沾血的手猛地探入自己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硬物!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层层油布,露出里面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带着烧灼痕迹的深色木牍!木牍表面,赫然是吴三桂那遒劲锋锐、字字诛心的笔迹!虽然只有残缺的几行字,但“大清国睿亲王”、“献山海关”、“黄河以北尽归大清”、“牵机引”、“刘文炳畏罪自尽”等关键字样,清晰可见!
这正是昨夜野狐岭血战后,在秃鹫引开追兵、疤鼠带着密信正本突围的混乱中,泥鳅从一名被砍死的关宁军信使身上搜到的!是那份通敌密信的副本!吴三桂狡猾,为防万一,命信使将副本刻于不易焚毁的硬木牍上,贴身携带!
“这是…是那狗贼通敌卖国的铁证!是副本!” 泥鳅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疤鼠哥送进去的是纸的,被烧了…但这个…是刻在木头上的!烧不掉!咱们…就把它当惊雷!等那狗贼登基那天,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把这铁证…从地底下给他炸出来!”
他沾满血污的手指,又猛地指向角落里那个一首未被丢弃、用破布盖着的圆滚滚物体——李自成那颗用生石灰处理过的头颅!
“还有这颗头!” 泥鳅眼中凶光更盛,“闯王李自成的头!是伯爷的投名状!也是狗贼吴三桂‘剿匪’的功劳!咱们…把它也带上!到时候…一起扔出去!让天下人看看!让那些建虏也看看!这狗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昏暗的光线下,残缺的通敌木牍散发着冰冷的不祥,李自成怒睁的死亡之眼透过破布缝隙冷冷地注视着一切。幸存的三个血旗营残兵,眼中麻木的绝望被这疯狂的计划点燃,重新燃起孤狼般的凶戾!
“干了!泥鳅哥!钻耗子洞!炸他娘的!”
“对!炸死那狗日的汉奸!”
“伯爷的仇!兄弟们的血!一起报!”
低沉压抑、却如同火山爆发前的咆哮,在废墟的断壁残垣间回荡。泥鳅将那残牍和闯王头颅用破布紧紧裹好,绑在身上。他最后看了一眼坤宁宫的方向,沾满血污的脸上,是向死而生的决绝。
“走!下耗子洞!去太和殿底下…等着给那狗贼…送一份开国大礼!”
坤宁宫偏殿。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如同冰冷的毒液。殿门外,关宁军守卫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变得更加密集、清晰,如同无形的绞索,死死勒紧这方寸之地。
张太医依旧瘫倒在冰冷的金砖上,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绝望的泪水早己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一片死寂的心湖。皇帝…己经死了。脉搏…早己感觉不到了。那冰冷的躯体,正在这恶臭的殿宇中,一点点变得僵硬…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之际…
“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露珠滴落玉盘的轻响,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殿中响起!
声音的来源…是龙榻的方向!
张太医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茫然地投向龙榻。是幻觉吗?是绝望产生的幻听吗?
“嗒…”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清晰一点!如同小石子投入凝滞的死水!
这一次,张太医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聚焦!死死盯向声音的来源——朱旺那只垂落在榻边、沾满污血和药泥的右手!
只见那只手…那只原本如同死物般僵硬的手…此刻,那紧握成拳的食指指关节…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弹动了一下!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挣脱死亡束缚的顽强力量!
“嗒…”
轻微的撞击声再次响起!是指关节弹动时,指甲敲击在冰冷金砖上的声音!
张太医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连滚爬爬,用尽全身力气扑到榻边,枯瘦颤抖的手如同闪电般,死死抓住朱旺那只刚刚弹动过的手腕!
入手…不再是绝对的冰冷!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透过那冰冷的皮肤,传递到张太医的指尖!
他颤抖着、带着无与伦比的虔诚和恐惧,将三根枯槁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搭在朱旺的腕脉之上!
屏息!
凝神!
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指尖下那方寸之地!
一下…
极其微弱!极其艰涩!如同游丝在冰封的河面下艰难穿行!
但…确确实实!是脉搏的搏动!
间隔漫长,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却顽强地…存在着!
紧接着!
“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气音,从朱旺干裂的、沾着暗绿脓血碎屑的唇间溢出!
张太医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朱旺的脸!
只见朱旺那深陷的眼窝中,覆盖在眼睑之下的长长睫毛…极其剧烈地、如同蝶翼挣脱蛛网般…颤动起来!
一下!
又一下!
越来越剧烈!
最终!
在张太医那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中!
在殿外关宁军那如同催命符般的脚步声中!
朱旺那双紧闭了仿佛一个世纪的眼睑…
极其沉重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中!
不再是涣散的空洞!
不再是濒死的浑浊!
而是一片…如同寒潭深渊般的、淬炼了无尽痛苦与死亡后…凝聚出的、冰冷刺骨到极致的…
清醒!
以及在那冰封的清醒之下,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奔涌咆哮的…
滔天杀意!
张太医枯槁的脸上,瞬间褪尽所有血色!随即又被一种无法言喻的狂喜和极致的恐惧所取代!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惊骇的尖叫!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汹涌而出!
活了!
陛下…活过来了!
在油火焚身、剧毒蚀骨、假死骗敌、污秽药泥、冷水激之…经历了这非人的炼狱之后!
那具残破的躯壳里…那不屈的意志…竟真的从地狱深渊…爬了回来!
朱旺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掠过张太医那涕泪横流、写满惊骇与狂喜的脸,最终,落在了自己那只刚刚弹动过、此刻被张太医死死抓住的右手上。那紧握的拳头里,依旧死死攥着半片染血的布条,布条一角露在外面,半个扭曲的“偿”字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燃烧的火焰。
他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瓣摩擦,发出一个微弱嘶哑、却带着千钧重量的气音,清晰地送入张太医的耳中:
“…吴…三…桂…”
“…登…基…”
“…何…时…?”
每一个音节,都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挤出,带着刻骨的杀机,冻彻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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