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六,村外工业区
工业区的第一座砖瓦窑像个巨大的土馒头,沉默地蹲在初春料峭的寒风里。
窑身是新夯的黄土掺着碎麦秸,抹得溜光水滑,五丈高的烟囱笔直刺向灰蒙蒙的天空,顶端用红布条缠着,在寒风里猎猎作响。
窑口两扇厚重的松木门板,还散发着新鲜的松脂气味。
全村老少几乎都聚到了窑厂外,棉袄袖着手,仰着脖子张望。
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粉、湿泥巴和牲口粪便混合的奇异味道,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吉时到——!”管账房的老林头拖着长腔,声音在空旷的坡地上传得老远。
林永年深吸一口气,感觉冷风像小刀子一样刮进肺管子。
他穿着簇新的靛蓝棉布长袍,外面罩了件半旧的羊皮坎肩,这身打扮既不像东家,也不像窑工,透着一股子紧绷的郑重。
他走到窑口前,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神色紧张的泥瓦匠头儿和砖窑把式。
两个精壮后生嘿呦一声,缓缓推开了沉重的窑门。
一股混合着泥腥气和柴火味的温热气流扑面涌出,带着点潮乎乎的闷热。
巨大的窑膛黑洞洞的,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巨口。
窑壁是新砌的耐火砖,青灰色的砖面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微的光。
“进窑——验膛——!”老先生又喊。
林永年定了定神,率先弯腰钻了进去。
窑内空间比外面看着更显巨大,拱形的窑顶很高,脚步声在里面激起沉闷的回响。
空气温热,带着泥土被烘烤后特有的微甜气息。
新砌的窑壁摸上去光滑而坚硬,透着一股凉意。
林永年用手里的铜棒,这里敲敲,那里点点,侧耳听着那清脆或沉闷的回音。
他不懂窑,但他懂听声儿——这是跟城里老匠人学的,声音实,说明砖缝严,火走得匀。
“东家,您瞧这火道,”赵二窑佝偻着腰,指着窑壁底部预留的一排排拳头大小的孔洞,“按您给的图样,主火道八条,支火道三十二,这‘八爪鱼’的走法,保准窑温匀实!”赵二窑脸上沟壑纵横,但此刻眼睛亮得惊人。
这窑的构造,跟他干了大半辈子的土窑完全不同,更复杂,也更让他这老匠人心里没底又隐隐期待。
林永年点点头,没说话,走到窑膛最深处。这里预留的窑床平整宽阔,足够码放上万块砖坯。他蹲下身,抓了一把铺在窑床底层的细沙土,那是林砚坚持要铺的,说是能吸潮气,让砖坯干得透。
沙土冰凉干燥。
“通风口呢?”他问。
“回东家,”另一个年轻些的帮工赶紧指着窑顶几个碗口大的孔洞,“按您吩咐,顶开六孔,侧开十二孔,都装了能活动的陶瓦片,火大火小,抽风拔气,全凭这个调!”
林永年直起身,环顾这巨大的、还空荡荡的窑膛。
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微妙的豪情交织着涌上心头。
这不再是他布庄里那些轻飘飘的绸缎布匹,这是实实在在的窑,是能烧出硬邦邦砖瓦、能垒起高墙大屋的根基!
“好!”他重重吐出一个字,声音在窑膛里嗡嗡回荡,“点火!”
外面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
窑口外,早已准备妥当。
几大车劈得整整齐齐的松木、耐烧的枣木疙瘩、还有从煤矿拉来的亮晶晶的无烟煤块,堆得像小山。
十几个精赤着上身的壮小伙,只穿着单裤,身上冒着热气,两人一组,抬着巨大的柳条筐,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半干的土黄色砖坯。
砖坯边缘还带着木制模子留下的浅浅印痕。
“上坯——!”赵二窑站在窑口,吼声如雷。
壮小伙们低吼着号子,迈着沉稳的步子,将一筐筐沉重的砖坯抬进窑门。
窑膛里立刻响起沉闷的碰撞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赵二窑亲自指挥,每一层砖坯如何错缝码放,火道口必须留得通畅,哪里该密,哪里该疏,一丝不苟。
林永年站在窑口光亮处,看着那些精壮的脊背在昏暗的窑膛里起伏,汗水混着泥灰,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淌出一道道沟壑。
每一块砖坯被稳妥地安放在预定位置,都让他悬着的心往下落一分。
码坯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当最后一筐砖坯被抬进去,巨大的窑膛被土黄色的砖坯阵列填得满满当当,只留下纵横交错的火道。
窑门被重新合拢,只留下最下方一个一尺见方的添火口。
“封窑门——!”赵二窑声音嘶哑。
湿泥混着碎麦秸被糊在门缝上,拍打得严严实实。只留下那个黑洞洞的添火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洞口。
林永年走到添火口前。有人递上一支缠了油布的松木火把,火苗在风中跳跃。
林永年深吸一口气,将火把稳稳地伸向添火口。
干燥的引火柴在洞口堆着,火舌一舔,轰地一下燃起明亮的橘黄色火焰,发出噼啪的欢快爆响。
“添柴——!”赵二窑紧盯着火头,厉声下令。
第一根手臂粗的松木被塞了进去,压在火头上,火焰被压得一暗,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势头,贪婪地吞噬着木柴,发出呼呼的声响。
浓烟带着水汽,开始从窑顶和侧壁预留的通风口丝丝缕缕地冒出来,在初春清冷的空气中袅袅上升。
林永年退后一步,看着那跳跃的火光映红了添火口周围人们紧张而期待的脸庞。
赵二窑却顾不得这些,他紧盯着通风口冒出的烟色和窑内隐约传来的声音,不断指挥着:
“加枣木疙瘩!压压火头!火太冲了!”
“通风口开西边三个!拔气!”
“煤!掺两成碎煤进去!稳着烧!”
添火的汉子轮番上阵,汗水顺着赤裸的脊背小溪般流淌,滴落在滚烫的窑壁上,嗤啦一声化作白汽。
窑口的火焰由明亮的橘黄逐渐转为深沉的金红,那呼呼的燃烧声也变得低沉而浑厚,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脉搏。
窑顶和侧壁冒出的烟,也从最初的浓白带青,渐渐转为淡青,最后化作几乎透明的、带着灼热扭曲视线的热气。
整个巨大的土窑,像一个开始运转的活物,散发着越来越惊人的热力,站在几丈外都能感受到那股烘烤面皮的暖风。
林永年一直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
他的长袍下摆沾满了泥点,羊皮坎肩也敞开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那跳跃的金红色火焰,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仿佛点燃了两簇永不熄灭的星火。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窑火持续燃烧,将工业区映照得一片通明。
窑身巨大的阴影在火光中摇曳,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烟囱顶端那抹红布,在灼热的上升气流中疯狂舞动,像一面燃烧的旗帜。
第一窑的火,就这样在忐忑与期待中,熊熊燃烧着。
没人知道几天后打开窑门,里面是价值千金的青砖黛瓦,还是一窑烧塌的废土。
但此刻,那红亮的窑火,那笔直的烟柱,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硫磺、泥土与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都宣告着一个事实:领航者公司的第一口砖瓦窑,活了!那跳动的火焰,是希望,是投入,也是这个小小山村迈向未知工业时代的,第一个滚烫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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