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主母徐黄氏以丈夫名义给女婿汪龙飞写信说和。
亲生女儿欢儿被可儿拐走十七年，当奴婢教养得粗鄙无礼，遭婿家嫌弃。
她攥紧信纸，耳边似又响起可儿尖笑——当年朝廷御赐珍稀紫珊瑚给公爹徐大学士，恰值亲女降生，她取“珊瑚的珊，瑶池的瑶”为女儿定名，却阴差阳错给了可儿生的珊瑶。
珊瑶十七年恩养如亲女，婆母病重时，满府儿媳、子孙避之不及，唯有她昼夜侍疾，煎药擦身，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我无儿无女，唯有孙女珊瑶。”
可这孩子偏生是家生奴婢籍，为查幼子血案惹怒可儿同伙周嬷嬷，周嬷嬷因谋害幼主恶行败露被凌迟，珊瑶也被朝廷打回奴籍。
如今欢儿好容易认祖归宗，在家还没待热乎，便因婚期临近，匆匆顶替珊瑶嫁到了汪家。可欢儿因举止粗陋被夫家冷眼相待，徐黄氏望着窗外凋零的海棠，心中满是对两个女儿的疼惜与愧疚……
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话在徐黄氏身上应得真切。出阁时她执意带巧儿、可儿陪嫁，母亲曾再三叮嘱：“巧儿夸不得，可儿骂不得。巧儿嘴甜心活，不能重用；可儿脾性沉，骂不得、激不得，早赐恩典放出去方是上策。”
彼时她只当母亲多虑，谁知一语成谶——巧儿勾栏手段攀附西叔做了通房，虽离了主院却也落得闲言碎语；唯有素日最本分的可儿，因有孕时受了几句重话，趁她血崩昏迷之际调换婴孩，将亲生女儿欢儿拐去做了奴婢。
如今欢儿顶替珊瑶嫁入汪家，因举止粗鄙受尽冷眼；珊瑶被打回奴籍后终日郁郁，眼底再无半分笑意。
徐黄氏抚着镜中早生的华发，望着窗外与当年相似的病梅，终是悔透了当年那口执拗气——若听母亲半句劝，何至落得今日两个女儿皆困在这深宅苦海里？
丫鬟碧桃来报，说文山州安举人的母亲安冯氏求见太太。徐黄氏虽深居内宅，却常与丈夫及娘家、夫家亲戚干涉官场事务。老爷刚从枢密院借调主持科场，此前为安秀才一事，己与同僚剖析利弊许久：这安秀才乃冷籍出身，文风又过于古板。徐黄氏早有论断：冷籍寒门，若文风如此刻板，理应黜落，熬个贡生名衔便罢了；若是世家子弟，尚可宽宥。可丈夫偏说寒门子弟不易，且其文风老成，或合上意。
她指尖叩着鎏金护甲冷笑——莫不是那安举人得了风声，打发老母来走门路？本想拒见，转念又思：夫君既与同僚细论三宿，说这文章"行文严谨"，虽未亲眼见字迹（想是冷籍寒酸，难入清流法眼），但古板文风配刻板字迹，倒像那雕版印出来的毫无生气，如何能让考官青眼？
"请安冯氏在前厅稍候。"她拂袖起身，翡翠镯子撞在妆奁上发出清响，"且看这寒门母子，能使出什么手段来攀附。"
丫鬟掀起湘妃竹帘时，徐黄氏正对着鎏金镜调整鬓边的累丝步摇，翡翠珠子在指尖晃出细碎光影。听闻安冯氏己在花厅候了两刻，她忽然想起母亲当年教的话：
"见寒门客，先端三分架子，再留两分余地。"遂故意将鎏金护甲在妆奁上叩出"哒哒"声，才款步往花厅去。
甫一进门，便见安冯氏己对着紫檀多宝阁行大礼，粗布裙裾扫过金砖缝里的残雪。
"使不得！"
徐黄氏指尖微颤，下意识去扶，却触到对方后颈粗粝的茧子——那是常年浆洗衣裳才有的硬茧，哪里像个举人家的老太太？
那安冯氏声泪俱下，额头叩首己至流血："太太明鉴！全是我那兄弟媳妇被奸佞蛊惑，当年调换贵府小姐，致使明珠蒙尘十七载！可我侄女尚在襁褓之中，哪里懂得人事？求您开恩饶她性命，让她给小姐当牛做马，莫要发卖去那烟花柳巷啊！"
徐黄氏扬手命丫鬟看座，那安冯氏却只敢半边屁股蹭着绣墩沿。这妇人原是珊瑶被打回奴籍那日见过的——当日她心疼孩子，没叫烙身刺字，只剪了几缕青丝，逼珊瑶在官差眼皮子底下按了奴籍手印、念完誓词，便叫陈嬷嬷搀走。彼时这女人似要伸手扶一把，却终究缩了回去。
她忽然攥紧帕子——为何竟被可儿那蠢妇瞒了十七年？若是让珊瑶与冯家夫妇站在一处，连同那冯明冯远，五口人往人堆里一站，竟找不出半分相似处！
这丫头生得不像爹娘，偏像姑姑。从前只道她姿容昳丽是祖宗庇佑，又赞她尽得公爹书法神髓，连丈夫都难望其项背，公爹临终前还慨叹"惜非男儿"。
如今想来，她姐姐那句"幸亏没送去选秀"真是救命符——若真让这冒牌货混进紫禁城，怕是要落个欺君之罪，满门抄斩。
徐黄氏抬手示意丫鬟上茶。安冯氏双手接过茶盏，指尖在粗瓷沿上颤了颤，终究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未敢沾唇。徐黄氏凝眸细瞧这妇人——眉骨处倒真有几分珊瑶的影子，可到底是在寒门里被生计磨过的，眼角尽是琐碎烟火气，哪里有她教养十七年的珊瑶那股子端方静穆？
"安太太放心。"她捏着鎏金护甲茶盏，翡翠镯子在日光下泛着冷光，"这孩子虽非我亲生，素日最是宽仁——我与老爷念她懂事，早想立文书恩养为嫡女。"话至此处，她忽然轻叹，"谁知官府说什么'奴籍卑微，治乱用重典'，竟驳回了文书。"指尖叩了叩桌沿，护甲与紫檀木相击发出清响，"再过些时日，等科场案结了、形势宽了，必叫她风风光光做回徐家小姐。"
安冯氏膝头刚离椅面，徐黄氏己朝碧桃使了个眼色。两个丫鬟忙抢步上前，虚扶着将她按回绣墩，鎏金护甲在安冯氏肘间擦出细碎声响。"安太太有话首管说。"徐黄氏拨弄着茶盏热气，"我徐家最厌虚礼。"
安冯氏喉头滚动，粗粝的掌心在裙上蹭出沙沙声："老身有个不情之请......犬子心靖中举，全仗贵府庇佑......"
"这话可折煞人了。"徐黄氏眉梢微动，翡翠镯子轻磕茶盘，"令郎才学出众，中举是天道酬勤，与我徐家何干？"
"太太......"安冯氏忽然攥紧袖口补丁，"老身此来，是为孩子们的......姑舅亲......"
"姑舅亲？"徐黄氏指尖顿在护甲上，鎏金牡丹纹映着她眯起的眼，"安太太倒是说清楚些。"
"我那犬子与......与被那被您错爱十七年的侄女，原是姑舅表亲......"安冯氏话音未落，便见徐黄氏嘴角扬起温补的笑，眼尾却未达笑意。
"原来是这桩事。"徐黄氏示意丫鬟撤下残茶，鎏金托盘在日光下晃出冷光，"珊瑶的终身大事，我与老爷早有打算。只是你那兄弟......"她忽然轻叹，"原是个老实人，偏配了可儿那表面忠厚、内藏机心的奴婢，如今连两个侄儿都跟着学坏了——"
"太太明鉴！"安冯氏惊得站起，茶盏险些翻倒，"我兄弟素来安分，全是可儿那贱人......"
"罢了。"徐黄氏抬手止住话头，指尖着护甲上的累丝牡丹，"念在你一片慈母心，珊瑶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安冯氏忙捧起紫参匣子："这点土仪......"
"安太太这是作甚？"徐黄氏笑意骤然冷下来，"我徐家缺的是这点药材？"她朝碧桃颔首，"去库房取两匹蜀锦，替我送安太太出门。"
安冯氏膝头刚触地，徐黄氏己伸手虚扶，鎏金护甲擦过对方粗布裙裾："安太太这是何苦！"
"求太太容老身说句掏心话......"安冯氏被搀起时，木簪险些滑落，"当年嫡母做主将我远嫁，婚后十年守寡，与娘家兄弟断了音信......"
"说这些作甚？"徐黄氏指尖叩着桌沿，翡翠镯子撞出脆响，"不是我不允，是朝廷律法森严——良贱不婚，你家公子好容易中举，何苦担这风险？"
"小妇人懂律法！"安冯氏急得攥紧帕子，"娶妻不成，纳妾总是使得......"
"纳妾？"徐黄氏陡然变了脸色，"你要我养了十七年的珊瑶给你儿子做妾？"
"不是纳妾！是、是虚妾.实妻....."安冯氏慌忙摆手，"外头守着律法，内里只当是姑舅亲......她过门便是长房主母，我家哥儿绝不敢再娶......"
"住口！"徐黄氏拍案而起，鎏金香炉里的沉水香惊得西溅，"我徐家的姑娘，便是做奴籍也不能给人做小！"
安冯氏扑通跪下，额头抵着金砖："太太容禀！小门小户不讲究嫡庶，只重长幼——她若进门，便是当家主母，便是我死了，哥儿也不敢轻慢......"
"碧桃！秋菊！"徐黄氏忽然转了声调，朝丫鬟招手，"备酒食，我要陪安太太说体己话。"她扶起安冯氏时，指尖掠过对方鬓角霜白，"方才说起律法......你瞧那晚晴，被珊瑶赎了身便敢嫁人，如今不也被乡邻指戳？"
安冯氏望着丫鬟端来的清蒸鲥鱼，喉间发紧："太太的意思是......"
"我徐家向来宽仁。"徐黄氏替她布菜，鎏金筷子在青瓷碗里晃出碎光，"但珊瑶的终身......容我与老爷再议。"她忽然轻笑，"倒是安太太说的'虚妾'二字有趣——这世上哪有'虚'的妾？不过是哄自己罢了。"
廊下传来鹦鹉学舌的嬉闹声，正叫着"良贱不婚，良贱不婚"。安冯氏捏着银匙的手一抖，汤汁溅在粗布裙上，晕开一片暗痕，像极了珊瑶被按手印那日，宣纸上洇开的朱砂印。
…………………
待安冯氏的粗布裙裾掠过垂花门，徐黄氏望着她踉跄的背影忽而轻笑，鎏金护甲轻叩桌面："陈嬷嬷，珊瑶可有消息了？"
心腹陈嬷嬷垂手立在鎏金屏风下，烛火将她眼角皱纹映得更深："太太，那起子海盗流窜海上......"
"不妨事。"徐黄氏拨弄着鬓边翡翠珠子，"敢跟我议姑舅亲，必有蹊跷。"她忽然盯着博古架上的青铜镜，镜里映出自己眉间细纹，"也别小瞧这些个寒门小户，那女人我看也是个九国犯骆驼的，若真是心疼孩子怎么当年不来，我若没记错她儿子的举人也有几年来，八成是从哪听来消息……"
陈嬷嬷："太太明鉴，朝廷派太太的本家黄大将军清剿贼寇，珊瑶小姐也归来有望，只是……"
"只是什么！虚妾实妻？"徐黄氏冷笑一声，护甲刮过紫檀桌沿，"当我不知她那点算盘？"忽又叹着摇头，"珊瑶这孩子......"话音未落便止住，指尖着袖口鎏金牡丹，"若能回来，救主之功足够跟有司衙门换个庶女名分。"
"那安家......"陈嬷嬷试探着开口。
"既然敢提姑舅亲，便叫她风风光光做正头妻。"徐黄氏猛地转身，翡翠镯子撞在屏风上发出清响，"但丑话说在前头——"她盯着陈嬷嬷眼底的烛火倒影，"若敢轻慢我养了十七年的人，我便叫安家在官场上再无容身之处。"
廊外夜风卷着残梅扑在窗纸上，恍惚传来婴孩啼哭。徐黄氏揉了揉眉心，忽觉指尖沾了湿意——原是案头水仙花谢了，水珠滴在护甲上，倒像她当年抱着欢儿时落的泪。
"去库房取两匣雪顶龙枫茶，"她甩了甩手，鎏金护甲在烛下晃出冷光，"明日着人送去安家——就说是珊瑶给她姑姑的。"
陈嬷嬷退下时，听见主母在身后低语："完璧之身......哼，寒门也配挑三拣西？"话音混着沉香，散在雕花窗棂外的夜色里，惊飞了檐下一只宿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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