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刻的阳光刚爬上雕花窗，我对着铜镜别那支竹节木簪，簪头被牙咬出的毛糙缺角刮过鬓发，带下几丝碎发落在月白锦兰缎裙上。这件穿了件旧裙，袖口的缠枝纹银线早被洗得发白，左襟还留着前日秋菊泼的茶渍，此刻在晨光里像块揭不掉的疤。
「哟，小姐这簪子比咱厨房劈柴的刀还利呢。」秋菊端着铜盆推门进来，盆底混着隔夜菜汤的污水「哗啦」泼在我脚边，酸腐味漫上来时，汤里的豆渣正粘在裙角的破洞上，「您这衣裳补了又补，倒省了太太的针线钱——」
春桃跟在后面，指尖划过我案头的旧账册，故意将算盘撞得噼啪响：「秋菊姐少说两句，没见小姐在学粗使丫头打扮？」她望着我鬓边的断簪笑出声，「上回周嬷嬷说您是『冒牌货』，如今倒真把自己往泥里踩了。」
我垂眼望着裙摆的菜汤渍，指尖抚过账册上的墨痕——那是去年秋菊私扣月例的记录，她以为我忘了，却不知每笔账都在算珠上记着。算珠在掌心滚过，凉丝丝的触感比她们的嘲笑更清醒：「既是嫌我碍眼，劳烦二位帮我核核三月的胭脂账——你们领的二两胭脂，怎么欢儿姑娘房里只收到八钱？」
秋菊的铜盆「当啷」落地，春桃的笑僵在脸上。她们盯着我腕间空荡荡的，早没了从前的红珊瑚手链，却忘了我能仅凭算珠声就算出库房缺了三匹青缎。
「陈嬷嬷到！」
廊下通报声惊得春桃踉跄半步，秋菊慌忙福身时撞翻了铜盆。陈嬷嬷的棉鞋声碾过青砖，目光在我裙角的菜汤渍上顿了顿，却从袖中摸出个锦囊：「太太有令，秋菊、春桃调去小姐房里当差。」
我抚过算盘上的顶珠，忽然开口：「陈嬷嬷是让她们管我，还是让我管她们？」算珠相撞的声响里，我看见秋菊的指甲掐进掌心，春桃的喉结滚动两下。
陈嬷嬷福了福身，嗓门提得老高：「小姐说哪里话！」她扫过地上的污水，「太太吩咐了，在主子跟前您收着些，在咱们奴才堆里——」目光落在我案头的旧账册，「您还是咱们的主子，从前怎么管账，如今便怎么管丫头。」
春桃「扑通」跪下，膝盖磕在算珠上：「嬷嬷饶命！方才是秋菊说……说小姐没了珠翠，管不了事——」
「管不了事？」我打断她，算珠在掌心转出连珠响，「去年冬至，你偷拿库房的金丝蜜枣，账册上记着『春桃私扣一两银子』——这账，你是想让我报到老爷跟前，还是去庄子上扫马厩？」
秋菊的身子晃了晃，忽然想起周嬷嬷的侄孙女被发卖时，也是这样的算珠声。她慌忙捡起铜盆，指尖绞着帕角，帕子边缘绣着我初学刺绣时的废稿，此刻却成了她巴结我的幌子。
陈嬷嬷咳嗽一声，往我掌心塞了块桂花糖：「太太说，暖阁的钥匙还是您收着。」她压低声音，指尖划过我腕间的红痕，「库房新换的防潮炭，还是按您从前的法子铺的。」
糖纸的窸窣声混着廊下飘来的紫藤花香，我捏着糖块，忽然明白这是娘亲留的体面——她知道我摘了珠翠、穿旧衣，却在库房留着我的规矩。「从今日起，」我望向秋菊，「你每日卯初刻随我盘库，每样物什的数目都得数清——错一件，便用算珠在掌心刻一道。」又转向春桃，「你誊抄账册，墨色须得和从前一样浓，错一字，便用银针挑开重写。」
春桃的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斜的线，秋菊咽了咽唾沫，终于敢抬头：「小、小姐，您的衣裳……」
「衣裳？」我望着裙角的菜汤渍，忽然轻笑，「我穿什么，全府都该看清楚——」指尖划过断簪的缺角，「即便我戴断簪、穿旧衣，这账册上的数目，也不是你们能泼脏的。」
陈嬷嬷临出门前，又看了眼我歪斜的衣领：「小姐的夹袄该让绣娘改改了。」她转身时，袖口的缠枝纹拂过我案头的算盘，「太太说，这府里的账，还得您来拨弄。」
更夫打梆声传来时，秋菊蹲在地上擦我裙角的菜汤渍，春桃捧着账册躲在廊下重抄，笔尖在数字上抖得厉害。我望着案头的算盘，算珠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忽然觉得这满屋子的算计，倒比从前更透亮——她们以为泼脏的是衣裳，却不知泼在算珠上的每滴污水，都在账本上积成了她们的亏空。
庭院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树影透过雕花窗落在青砖上，与我裙裾的破洞交叠。我摸着袖中爹爹送的刻字算珠，忽然轻笑——她们越是踩低我，算珠便越是清亮。这后宅的体面，从来不在珠翠衣裳上，而在这拨弄算珠的手上，在永远算得清楚的账里。
案头的端砚映着晨光，砚台边「珊瑶」二字的刻痕依然清晰。我提起笔，在账册最末添了行小字：「秋菊泼污水污衣，折银五分；春桃妄言犯上，罚抄账册十遍——」顿了顿，又补上，「暂记奴才账，待查周贵铺后清算。」
算珠在袖中轻轻作响，像在应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这后宅的戏，才刚刚开场。她们以为我失了体面，却不知，当算珠开始滚动，所有的轻蔑与算计，都不过是账本上的几串数字，等着我一一清算。
那时还是太天真了，竟真当这点体面能撑住台面。不过是海藩酒撞进水晶杯里腾起的银沫，翻得急时竟能吞天蔽日，连杯壁冰纹都压得发颤——实则是纸糊的虚浪，旁人指尖一叩便碎成星子，半滴都溅不得。
那天我抱着仁照蹲在紫藤花架下，它尾巴烦躁地扫过我手背——欢儿攥着帕子走来时，腕间镀银镯叮当乱响，正是燕儿用街头假货换走她翡翠镯的“体面”。
“姐姐要猫做什么？”
自打欢儿成了小姐，娘亲便要我唤她一声姐姐。我子时生人，本大她几个时辰，此刻却要屈尊称她姐姐。
身份真假不论，看在娘亲面上，我仍叫她一声妹妹。
“把猫交出来。”燕儿斜倚朱漆柱，明珠坠子晃得人眼花，“欢儿如今是主子，容不得冒牌货抗命。”她刻意咬重“主子”，眼尾扫向欢儿，似在提醒什么。
燕儿抢在欢儿前头开口，指尖划过仁照脊背时带了狠劲：“你主子就好这一口——还不去后厨找把刀，宰了给你主子煲汤？”她腕间东珠撞在石桌上叮当响，偏头冲欢儿笑时，鬓边珠钗晃得人眼花，“没见妹妹等着立威么？”
仁照在我怀里弓起身子，尾巴甩得如快刀，尖爪勾住我袖口缠枝纹。
我望着欢儿发颤的指尖，忽然笑出声：“猫肉腥得很，须得用黄酒泡三个时辰——”将猫儿往她怀里一送，看燕儿的笑僵在脸上，“劳烦燕儿姐姐亲自掌勺，你屋里的沉水香配猫肉，定能盖住这股野气。”
沉水香也是她配碰的？欢儿这蠢丫头偏生不争气，叫燕儿牵着鼻子走，娘亲妆匣里的香粉胭脂，早被她成匣子往外搬了。
要折她的威风，就得戳她的根——西叔本是府里庶出，偏他房里那位姨娘，与我亲娘原是一母所生的陪嫁丫头。当年西叔醉酒收房，才将她娘抬了姨娘名分，骨子里仍是给娘亲捧茶递帕的奴才底子，在我面前逞什么威风？
燕儿素日连胭脂水粉洒在袖口都要尖叫半日，哪里见得半丝血腥？偏我要笑着递她刀：“妹妹既心疼姐姐，不如劳烦燕儿姐姐亲自收拾这带血的猫儿——也好叫咱们瞧瞧，沉水香泡过的玉手，怎么褪得净猫爪上的腥。”
燕儿哪里比得上我怀中这团毛物？她娘本是娘亲房里的陪嫁丫头，在内宅原连正经名字都不配有的——偏西叔荒唐，今儿喊她“嫣儿”，明儿叫“媚儿”，什么娇儿喜儿，倒像随手拾了野花插鬓边，哪有半分官家女儿体统？
我抚着猫儿软爪，腕间红珊瑚硌得掌心发疼——这名字原是娘亲仿男子学名取的，“珊瑶”二字藏着诗书意。如今“珊瑶”之名虽还了欢儿，户籍上却仍只余“某徐氏”三字。
到底是年轻气盛，竟忘了如今哪还是什么“府中小姐”——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奴才秧子罢了。当年被我整治过的老嬷嬷们，如今正逮着机会报复。
嬷嬷们七手八脚按住我，燕儿立在廊下冷笑：“剥了衣服打屁股，再把后院小厮都叫来——让他们瞧瞧这冒牌货的丑模样。”她指尖绞着帕子，腕上本该属于我的翡翠镯硌得生响，倒像是讨一场明火执仗的报应。
“小姐，依奴婢之见……是不是有些过了？”欢儿的声音还带着当年做粗使丫头时的颤音，偏生要学主子端架子，连“过了”二字都咬得生硬。
燕儿捏着帕子凑近，指尖划过她肩头：“好妹妹，不打下这冒牌货的威风，日后谁把你当正经主子？”话里带着哄骗，眼角却斜睨着我，像极了当年偷洋糖时还要往我嘴里塞的虚伪模样。
欢儿的手指绞紧帕角，到底软了声：“还是……别叫小厮们过来了。”
“就是要让小厮们过来才好！”燕儿拔高声音，袖口沉水香混着脂粉气扑来，“你如今是正经主子，怎的还像从前做丫头时畏畏缩缩？”
若不是看在爹爹娘亲的面上，我何苦搭理欢儿？她跟着冯嬷嬷长大，连奴才的规矩都学了个十足十——亲娘当年因我的事被周嬷嬷拿住把柄，才得了厨房的差事，手头紧巴巴的，偏欢儿把燕儿这庶出中的庶出，当作唯一的体面依仗。
到底是挂着府上小姐的名儿，能让她狐假虎威些时日。从前做小应声虫也罢了，如今听燕儿一句“按姐姐的意思办”，仍忙不迭点头应下，倒像生怕这根稻草飞了似的。
爹爹娘亲进来时，众人皆跪，我怔了一瞬才跟着屈膝。习惯性的“爹爹娘亲”刚出口，便惊觉不妥，忙垂眸改口：“奴婢给老爷太太请安。”膝头压着青砖，喉间还烫着未及收回的旧称。爹爹的皂靴停在眼前，鞋边绣的缠枝莲纹刺得眼疼——原是该跪着仰视的距离，如今倒要拿规矩生生隔开了。
娘亲唤了我一声“珊瑶”，原说要将我与欢儿的名讳对调，到底是十数年的称呼惯性，终是难改。
爹爹沉声道：“这些年府上不曾亏待你，我儿差你做事为何抗拒？”我指尖掐进掌心，膝头碾过砖缝里的紫藤碎瓣，才强压下起身的冲动：“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按律例，奴婢纵有过错，也该面受流刑。全仗老爷太太怜惜，才留得一线生机。”
抬眼望向廊下打盹的仁照，它尾巴扫过青砖：“如今小姐要杀奴婢喂养多年的毛孩……这畜生得了老爷太太照拂，到底比奴婢金贵些。若容不得奴婢，不妨赐条白绫——省得日后念及小少爷，奴婢曾在产房外守过整宿。”
爹爹喉头动了动，半晌没出声。娘亲搁下茶盏道：“先随我见客，回来再细论你的脾气。”
仅此一事，爹爹娘亲彻底断了我的念想。原以为十七载恩养，哪怕是猫狗也养出几分情分，万想不到分明无过，却要屈膝谢罪——他们既肯将我从云端推下泥潭，又怎会念及半分抚育之恩？
原还盼着虽声名狼藉，难攀高门，总能配个清白农户，耕织度日了此残生。如今看来，那些期许不过是镜花水月，指尖一握便碎了，连渣子都混着泥尘，再难寻得出半分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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