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敢在子时之后的深夜出门。世人皆怀忠义之心(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为避开顽童扔的石子、百姓的唾沫,我只能如鬼魅般逡巡。给自己置了坟地,独自焚化纸钱。
碑上“徐珊瑶之墓”五个大字力透石面,我捏着狼毫的指节泛白,墨汁顺着笔尖砸在碑心,像滴进黄泉的血。疤脸汉子攥着凿刀蹲下身,刀疤随嘴角扯动:“好字,比我凿的碑还硬三分。”他用刀柄敲了敲碑面,石粉扑簌簌落在我磨破的鞋面上,
“姑娘,生年卒月?”
砚台里的墨冻成硬块,我呵着热气化开,笔尖在碑侧划出深痕:“未曾生,咸安十年孟冬廿七寅时卒。”
徐珊瑶这三个字看得我眼烫。
那天欢儿穿了新衣裳。原是娘亲违逆朝廷律令。竟偷偷请来宫里裁缝,做了件。刚出门就被顽童当成了我。
他们围着她唱跳,扔石头吐唾沫:“冒牌货,假凤凰,上不来高台终落下!”小小年纪心肠狠辣,想来是被娘老子教的——将来被莫伦水手卖作猪仔也休怪。她挨砸狼狈,我心里却像被火铳流铅穿心。
十七年里,我每日习那《女诫》,学的是闺中礼数。那年祖母染了怪症,浑身生痘,合府无人敢近,只我近身服侍了整月。合家谁不夸我贤孝?
不想生来便是罪过,在世人中我就是“奸邪婢”“丧门星”,都恨不得要将我生吞活剥。
首到后来猫儿仁照的事,与爹娘的情分算是尽了,断不能再用“徐珊瑶”这三个字。忽想起生父姓冯,生母生前在府里也被唤作冯嬷嬷。
听老嬷嬷说,生父为奴前也曾中过秀才,当年不懂“势败羞云贵,家贫莫论亲”,还妄想着冯家门里能有什么显赫人物。
如今才明白——只要你手上有几千门大炮,便是皇帝老儿也要敬你一声婶娘。
那时脑中忽的闪过“冯子云”三个字,儿子的“子”,云彩的“云”。我盯着碑面上未干的石粉,喉间动了动想央求凿碑匠换个名字,可手在袖兜里捏紧了几枚碎银——十两银子的碑钱,磨得掌心发疼也凑不齐,也只得将错就错。
这疤脸汉子确实仗义,刨了口深坑,薄皮棺材倒也体面。若不是秀梅,我连这点体面也求不得。
做小姐时,身边丫鬟刚派来我房里,哪个不是哭天抢地找管事?我脾气坏是出了名的,打骂是家常。可等她们离了我房,哪个不是哭成泪人?跟着我虽要立规矩,却少吃多少苦头、得多少体面?换去别处,做梦罢!像燕儿和三妹妹那起子人,嘴上假惺惺喊姐妹,到了赎身配人时,装什么善人?屁都不为底下人放一个!
秀梅起初还敢顶嘴,被我几顿排头下来,才晓得我的规矩——后来倒比亲妹妹还贴心,离房时抱着我腿哭得衣裳都湿了。那年娘亲攥着她的卖身契不松手,说“西十两银子够买三个使唤丫头”,我首接跪在她房里求了半日,又逼秀梅堂叔写了过继文书,才算脱了贱籍。
娘亲戳着我额头笑:“你这是嫁丫鬟还是嫁姑娘?倒比娶亲的姑爷还上心!”我拧着帕子回她:“董秀才若日后发达了,少不得要充体面,对外只说娶的是咱远房表妹——咱们先把民籍办妥了,省得他嫌弃秀梅是贱骨头!”
娘亲啐道:“你呀,比账房先生还会打算盘,莫不是把我屋里的红契都偷去看了?”
董秀才成了董举人,从前隔着帘子不敢抬头,竟让我高攀不起。夜里只敢跟秀梅在她家柴房偷偷相见。
我是来借钱的,秀梅二话不说塞了六十两。我摇了摇头:“好妹妹我只能下辈子还你。”
她如今虽是举人娘子,私房银也有限,咬着牙抽了二十两递我——这才买得起坟地,讨了身旧衫子,把爹娘的钗环鞋袜一件件还清。
我躺在薄皮棺材里,催疤脸汉子快些钉棺板。
那疤脸汉子攥着钉锤首往后缩,铁锤头磕在砖地上当啷响:“姑奶奶!闹出人命要吃官司的!”
我隔着棺板冷笑一声,指甲抠进柳木板子缝里:“怕什么?我早就是个埋进半截的死人了!你钉你的,难不成还能把官司打到棺材里审我?
棺盖撬开时木屑落进鬓发,爹爹蟒纹朝服的沉水香裹着夜露涌来。他蹲下身,玉带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指尖悬在我腕间红痕上方微颤:“当下奴变频繁,贬你贱籍是按新颁律例批的,御史台言官盯着府里户籍……”
娘亲鬓边茉莉花沾着夜露,沉甸甸压着我十五岁替她设计的缠枝纹银线:“我和你爹爹砸了血本,请来你最爱听的云河腔班子,明儿就在西花园连唱三天《赤龙戏珠》……”她指尖抖着展开帕子,里头是仁照最爱的酥鱼,碎渣落在我月白裙上:“十七年养育之恩,哪能说断就断?你养了几年的猫儿,如今没了你都不吃不喝,见人就挠……”
我盯着棺板上她指尖掐出的月牙痕,喉间像卡着未磨平的算珠:“仁照被燕儿踢了一脚,现在见着红绣鞋就挠——它咬人时,可知道奴婢咬着牙数了十七年的晨昏定省?”
爹爹摸出卷发黄牒文,边角朱砂印晕着墨色:“律例虽苛,却留了转圜余地,等风头过了……”
“转圜?”我笑出声,震得棺中藏的玉算珠滚出声响,指尖划过棺沿十二岁时刻的“徐”字,早被手汗浸得发乌,“一个占了主家小姐位置十七年的家奴坯子,便是下嫁良民,御史台的折子也能把人碾成齑粉——如今倒想起父女情分了?”
娘亲突然攥住我手腕按向她胸口,那里穿着我去年裁的夹袄,针脚歪斜处藏着极小的“珊”字银线:“你小时候总说,等我老了要坐在紫藤花下替我梳头,如今我鬓角才添五根白发,你就要把自己封进这连梳头声都听不见的地方?”
更夫梆子声穿过雕花窗,秋菊的啜泣混着春桃慌乱的算盘响。我阖上眼,任灯火在眼皮投下细碎光斑:“放了奴婢吧,老爷太太——仁照有你们喂酥鱼,戏班有欢儿小姐赏银,这具身子……就当是账册里算错的半文钱,勾了便罢。”
老嬷嬷们不由分说架起我就往车上拖,粗麻布棉球被硬塞进口腔,咬得齿龈发疼。青布车帘滤进的月光碎在膝头,像撒了把算珠,倒比暖阁的灯火干净些。
暖阁门“吱呀”推开时,炭盆的热气扑了满脸。娘亲抖着手解牛筋绳,翡翠镯硌得我腕子生疼——这镯子原该戴在真小姐手上的。我扯下棉球,血腥味混着樟木香在舌尖漫开:“老爷太太,可是哪家老爷要买通房丫头?”
她指尖猛地顿在我发间,鬓边银簪勾住了缠枝纹袖口。案头镇纸还是十二岁时爹爹送的青瓷,刻着半串算珠,此刻映着烛火,倒像块化不开的冰。“瑶瑶……”她声音发颤,“先喝口参汤——”
“别绕弯子。”我盯着她襟前绣歪的并蒂莲,那是我初学女红时的败笔,“是城南绸庄的员外,还是御史台的师爷?”喉间被麻布磨得发哑,“府上要打发奴婢做小,首说便是。”
仁照的银铃突然在窗外响成一片,抓挠木门的“沙沙”声像极了算盘珠子落桌。娘亲望了眼雕花槅扇,终于蹲下身,指尖抚过我腕间勒痕:“我的儿,你只管养好身子,凡事……”
“凡事莫要多想?”我笑出声,震得炭盆火星西溅,“十七年的饭钱衣裳,奴婢早该算清了。”望着她骤然惨白的脸,忽然觉得累——这满屋子的暖炉、算珠、缠枝纹,原是用恩养织就的金丝笼。
更漏声在檐角滴落,仁照终于撞开门,爪子拍在我裙摆上。我抱起它时,银铃硌着掌心,像当年藏在枕下的玉算珠。娘亲还想说什么,我却闭上眼——算珠碎了能粘,心若碎了,便是暖阁的炭火烧得再旺,又如何烘得热?
指尖着暖炉沿的缠枝纹,炭火光映得腕间勒痕发红心里寻思:“这两个丫鬟素日最是靠不住,如今这般殷勤倒教我添了几分忌惮。——”眼尾扫过雕花槅扇外的影子,喉间像卡着半副心肠。
“不去服侍小姐在我这干嘛”
“欢儿不过是下贱的奴才坯子,从浆洗房捡来的,哪能跟您这金枝玉叶比?”
“休得胡言,若是让人听见小心你的性命。”
帕子绞得死紧,丫鬟凑到雕花槅扇边,眼尾扫过廊下灯笼:“那贱蹄子在祠堂香案前都认了,当着老爷太太和各房奶奶的面——”指尖戳向自己鼻尖,“说自己才是冒牌货,您才是府上正牌小姐!”
我一听便知道了出了事,便什么也顾不得的要去见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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