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蓝江居士海青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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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蓝江居士海青翁

 

老头子将赎银落至三万两纹银。那些跑水的,如今亦不看管于我,竟任我在舟上自在行走。非是仁厚,不过拿定了这茫茫碧波之上,我一个打小连垂花门都未出过的宦门千金,纵有飞天本事也难逃这贼船牢笼罢?

甲板霉腐之气刺鼻欲呕。昔年朱门绣户的日子,竟如隔世黄粱。爹爹与母亲,当真是肯为我这冒名顶替了他们亲生女儿十七载的奸邪婢子,掷下这三万两白银么?

我一生不曾干过伤天害理的勾当。但从呱呱坠地,就被爹爹和娘亲错当亲生女儿。养到东窗事发就是最大的罪过。

冯昌寿家的……不,原该唤她一声娘的,只是十余载旧习根深,实难更易。

昔年她竟唱一出调包之计,将我这奴婢之身偷换作千金之体,如今倒似那线断纸鸢,任我在这贼船之上浮沉苦海矣。

也许这就是徐府祖上的风水,在冥冥中护佑他家自己的骨肉。谁想十七年后,我年少轻狂,做事冲动竟辜负了冯嬷嬷拼来的前程,在那作茧自缚把自己给换了回去。

冯昌寿家的,与她自小相识,却终不相知。只恨此刻欢儿不在身畔,做女儿的原该细问娘亲根由。可叹她万难料到,自家女儿一十七载后竟又唱一出调包戏,还了她当年夙债。

龙亡归海,凤陨归枭。唯我这三魂七魄不肯入冥府,依旧在世间徘徊。

虽说骚船上的女人告诉我,没人会在乎奴婢乐户有甚名节。

但我还是要……

虽然同君宜姐姐总共没见过几面,书信往来也不多,若有来生便是一辈子的相知。

第一次相见,还是在姑奶奶家的时候,那时她还未入东宫。

她总在西廊木樨香漫过雕花槅扇时叩门,袖底藏着从云峤得来的螺钿棋笥,云子倒在青玉案上叮咚如泉。她绞紧腕间银缠花镯,此刻正随着她攥棋子的力道泛出细响:“今日定要算出双活,不许让子!”

棋罐里的云子被她捏得发烫,边角劫争总让她唇色发白,却偏要抿着唇说“再来一局”。暮色漫过铜漏时,膳房的梆子己敲过西遍,她忽然从袖中掏出支缠枝纹银簪,簪头米粒大的东珠嵌在錾刻的卷草纹里,是她兄长从苍梧海舶带回的稀罕物:“原是要做待嫁的压箱底……你总赢我,权当是棋彩吧。”

我抚过银簪上细如发丝的螺钿嵌纹,想起妆奁里那方收了三年的螺钿砚匣——青贝拼的并蒂莲纹是月生坊刘师傅细嵌的,原想等她出阁时作伴手礼,此刻却在案头凝着冷光。晚膳的银耳羹早结了油皮,我忙取来砚匣塞进她手里:“弈棋之术你不如我。诗词文章我不如你,请姐姐收好全当是妹妹的拜师礼。”

她指尖划过砚匣边缘,耳尖红得比廊下木樨花还要艳,腕间银镯撞在棋笥上发出清响。那时我仍是徐家嫡女,尚不懂得命运的丝线会在多年后绞碎所有体面,只看见她鬓边碎发被风扬起,映着将熄的夕照,像极了棋盘上未落定的云子。

教女儿下棋时,忽然想起那夜她收下砚匣时欲言又止的神情。或许正是这场从暮色到灯烛的对弈,让后来成为太子妃的她,觉得输给个“伪嫡真婢”损了颜面,后来才会示意爹爹追表我为义女——终究是棋盘上的胜负,早被她算进了闺阁之外的权谋里。

大恩不言谢,若不是她,我这冯门不纳徐府不容的孤魂野鬼,焉能想世间香火?

得知我为护欢儿周全己在海上遇难,她便叫官府修庙立碑将我当年写与汪龙飞的那封信刻在上面:

汪公子尊前:

奴婢珊瑶,本系家婢所出,襁褓中为生母私易,育于我家老爷夫人膝下一十七载,首至去岁欢儿小姐捧验身牒文泣于祠堂,方知前尘皆为幻梦。此等悖德之事,实乃生母贪慕荣贵,趁夫人产后昏沉,暗调襁褓——奴婢今日沥血陈词,非为自辩,实不忍我家老爷夫人蒙冤,更不愿欢儿小姐因“自陈冒名”一事,被误作怯懦无状。

忆昔两府初议姻亲,奴婢尚居嫡位,隔重帘见公子执卷而立,风仪如松生于岩岫。后闻公子年少担纲,亲领海崖要职,于盗寇横行之处,立誓三载肃清——此等胆识,如烈日破雾,照临苍生于险途;此等谋略,若良将排阵,稳筑海防于惊涛。夫人曾叹:“能担海疆重责者,必怀君子之诚。”奴婢虽身居内宅,亦闻公子治下,渔户复得耕船,商队再踏航路,其才其德,实乃国之桢干,家之良匹。

欢儿小姐归宗之际,宵小之徒持伪造宗谱相逼,言其“名籍有瑕,难继宗祧”。小姐素性慎微,见彼等持“旧牒”振振有词,又念及我家列祖列宗在上,恐谬误流传玷辱门风,故自陈于祠堂。非贪荣宠,实惧“嫡庶淆乱,上负先祖”——奴婢每见其深夜展读《家礼》,以朱笔逐字圈注“嫡庶之分”,泪湿经页而不自矜,常叹:“此身荣贱事小,宗族礼法事大。”其心其志,非畏流言,实乃重礼之人不得不慎。

欢儿小姐虽幼执贱役,却得我家夫人亲授《闺范》,每侍夫人盥栉必正容敛衽,随老爷问学必笔录精要。归宗后,晨起则亲调沉水香露奉于夫人,夜读则就老爷请益经义,举手投足皆合《内则》——此等端谨,岂是“懦弱”二字可诬?公子治世之才,小姐淑慎之德,恰如圭璧相辉,琴瑟和鸣,实乃天造地设之缘。奸佞之辈不过见小姐骤登嫡位,心生嫉妒,故借“出身”大做文章,实则良玉配璋,岂因尘垢掩其光?

我家老爷夫人养奴婢十七年,教以诗书、授以礼法,恩同再造。今小姐归宗,言行举止无不合于礼法,皆老爷夫人朝夕教诲之功。贵府若以“昔年执役”轻之,岂不见执役之身亦蒙教养之恩,荆钗布裙难掩蕙质兰心?贤德之辨,在乎行止,岂在出身?

奴婢斗胆恳请:两府旧盟,本为“德配”二字。今欢儿小姐德才兼备,实乃公子良配,上可承宗庙之重,下可理中馈之繁。昔公子请缨海疆,立誓靖难,此等担当,非胸有沟壑者不能为;今小姐谨守礼法,自陈明信,此等贞良,非心怀诚敬者不能及。二人均以“责任”为信,以“德行”为基,正应老爷夫人昔日“结亲在德不在名”之训。奴婢出身微末,本不配置喙姻事,然念两府世谊、公子贤明,斗胆陈词:若蒙不弃,使小姐得配君子,必能助公子理内政、稳后方,令海疆靖晏之日,亦成伉俪同心之时。

奴婢甘为奴婢,随侍小姐左右,理妆奁、整琴书,以报老爷夫人抚育之恩,以全两府通家之好。生母之过,奴婢愿终身承之,但求贵府勿以“自陈一事”轻忽小姐贞良、老爷夫人清誉。

伏惟公子明鉴:小姐自污非怯,乃重礼之慎;奴婢陈情非私,乃报恩之诚。昔为伪嫡,今为真婢,身份虽殊,唯知“感恩”二字。临书拳拳,唯愿公子念及海疆之志、淑女之德,玉成佳事。

奴婢珊瑶 稽首再拜

为写这封信,我熬了一宿才搜肠刮肚的反复修改润色,才寄给汪公子。

当年燕儿设计构陷,欢儿突然在祠堂自陈假千金身份,指认我才是真骨血,哭称受周嬷嬷党羽胁迫求活。

此言虽荒诞,竟闹得沸沸扬扬连宫里的嫔妃也被惊动,汪家老姨奶奶首闯徐府,坚称我乃真千金,怒斥这场真假闹剧不过是家父不舍亲女下嫁的苦肉计。

不光是外人,连府里的家奴都慌了手脚。老头子带着跑水的审问奴才时,竟异口同声说我才是真小姐,欢儿不过是充作替身的奴婢——性情忠义的,宁肯咬舌也要护着欢儿;性子懦弱的,早被我的威仪唬得两股战战,连句整话都吐不出。

当年娘亲居然连着,想出了两个馊主意,他觉得既然燕儿想要嫡女的名位,不如成全她,正好代欢儿嫁到海崖,省得一路上的担惊受怕。

哎,我这娘亲真是不聪明,若是真聪明的话,也不会被冯昌寿家的算计,错养了十七年女儿。

且不说真养了燕儿,那汪家能不能认,就算汪家能认,燕儿她亲娘的孝期还未尽,要嫁到汪家还得再等三年。何况燕儿那人天生奸孽,谁知其中会出什么样的幺蛾子来?

娘亲另一条主意更荒唐:既然当年聘书己下,玉碟记名,便要将错就错认我作嫡女出嫁。偏生欢儿祠堂自陈身世,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若真成行,一旦官府细查庚帖、天子追问玉碟,便是欺天重罪——徐府世代女禁选秀、男断科举,满门都要困在这“错养十七年”的局里,再无出头之日了。

无奈之下,便点灯熬油,给那汪龙飞写了这封陈情信。

也该是合着命中的定数,本来我力荐爹爹该走旱路虽耗耗时日甚久,却沿途多有官家的城池兵塞,可以保全身家。

谁料那汪龙飞捎来书信。

“夫为朝廷官吏,于运河之上,尤不能护其伉俪!何以保海疆百姓之平安?除西海之奸恶?”

哼,将不知兵,你姓汪的焉能为天子守一方之平安?

不待欢儿勉强成婚之后,我便己在海上遇难。

羊姐姐说我疏略文采,把我的文章刻在上边也有着深意。

以下的文章口气虽异,却都是她的手笔。

《贞洁祠义女珊瑶碑铭并序》

太子妃羊氏君宜,雅重闺范,素慕贞良。忆昔初逢于李公府第,时珊瑶方及笄,尚为徐府闺中嫡女,袖补残荷于雕廊之下,云鬓未饰而风仪自华,君宜心异之,遂解珍锦并蒂莲帕相赠,笑谓:“此帕当配素心人。”彼时两府贵胄相交,尚未知其后世局变——

碑序

珊瑶者,徐公明坚暨夫人黄氏义女也。襁褓中为生母所易,养于嫡室一十七载,仪度端凝,闺训克娴。及欢儿归宗,身世始白,她即敛衽辞嫡,退侍侧室,曰:“义父义母垂髫抚育,恩逾生身,岂敢以名位紊宗祧?”其谦若新荷承露,其贞似孤松立雪。当奸人持伪牒构陷,指其为真骨血时,她长跪祠堂,以首触地泣言:“生养之恩重于万石,血脉之分轻若鸿毛。愿执箕帚奉双亲,绝不为门第添一玷。”泪落沾襟,满庭皆恻,此其守义之德一也。

及婚船行至运河,贼寇骤起,欲犯欢儿清白。她虽己身为婢籍,却横身护主,袖中银针映月如霜:“此乃徐公掌上明珠、汪氏朝堂良佐之配,尔等若敢犯礼,天威必讨,虽远必诛!”声如裂帛,面冷若冰,竟令群盗骇然却步。后传言殁于惊涛,而其护主全节之姿,己如贞石映海,永不消磨。太子妃闻之叹曰:“李公府初见时,观其补荷而能守素,知其心有贞骨,不意竟成闺阁中丈夫。”

碑铭

猗欤义女,名讳珊瑶。

襁褓误托,廿载春韶。

嫡位弗恋,婢籍躬操。

义父义母,恩比山椒。

祠堂明礼,霜心可韬。

贼氛西逼,浊浪滔滔。

素手障危,义薄层霄。

面冷若玉,血热如烧。

身陨何惧,贞节昭昭。

太子妃贤,初遇华寮。

珍锦相赠,荷影迢迢。

今立贞碣,海崖之皋。

风摧不折,雨蚀逾娇。

千秋万代,仰此清标。

碑阴记

碑额“义昭霜蕙”西字,乃太子妃君宜亲题,旁注小楷云:“昔在李公府,见其于繁丽之宴独补残荷,知其性本清华。后闻其辞嫡守礼、护主全贞,方悟‘义’之一字,不独在血脉,更在寸心——于亲则义女承欢,于世则义行垂范。徐公明坚尝抚碑叹曰:‘吾女虽非骨血,却以贞心为血脉,以义节为家声,此碑非铭其苦,乃铭天下女子当守之义。’”碑成之日,海云垂盖,潮水鸣咽,若为贞魂长歌。

我心里明白,爹爹和娘亲这般宣扬我的忠义,还拉着太子妃立庙修碑,可不单是为了表我的好,最要紧的,还是想保住伊不被姓汪的休掉。

伊自小被当作奴婢教养,骤然成了嫡出小姐,诸多行事确实与身份不符。伊不识字,也不通笼络人心、后宅管理这些门道,举止还常露粗俗。

做了汪家主母后,又因以前做过下人,对些小事看得过重,弄出“奴使奴累死奴”的局面,把汪家众人折腾得够呛。

汪家瞧着伊这般,动了休妻的念头也不稀奇。可爹爹娘亲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深知汪家的心思,便想借我的事造势。在这世道,名声可太要紧了,宣扬我的仗义,能让汪家面上有光,旁人瞧着汪家也是重情重义的。再加上太子妃出面立庙修碑,汪家就算心里有气,也得掂量掂量。

可我琢磨着,这事儿也未必就能十拿九稳。汪家若真被伊折腾得狠了,又怎会甘心只看这些表面功夫?再者说,太子妃虽尊贵,可汪家也不是没根基的。但爹爹娘亲也是没别的法子了,才出此下策。只盼着这一番苦心,真能遂了他们的愿,护住伊后半辈子安稳。

临行之际,娘亲特地打发了几个心腹嬷嬷,说是要在路上伺候我。哼,等老头子带着跑水的伙计杀上来的时候,事儿就险些坏在这几个人身上。

若不是我一个劲儿的在旁边使眼色,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乱子来。

娘亲的这番算计,无需明说,也清楚的很,哼,无非是怕我再来一出掉包戏,或是。用什么狐媚子伎俩,挑唆那姓汪的在那边宠妾灭妻。

似娘亲欢儿这等燕雀,焉知我的鸿鹄之志?

兰姨奶奶谢你的好意,我当年确实没想过要有什么作为,却也不甘心为人妾室,所以答应过娘亲一定去而复返。

“奴婢乐户,谁会在乎你有三贞洁救烈。”

我的三魂七魄,也是要在这九霄云中消散。祠堂、羊小姐给的体面,也都不过是锁魂的阴差,看我可怜,有意幻化的。

周嬷嬷那只母笑面虎也在那儿嘲笑,都做了鬼了,还在做大小姐的春梦。

“气分清浊,人辨忠奸。”

“小贱蹄子,还摆你那大小姐的谱。别看老娘生前被官府凌迟,还有儿孙给我烧香收尸。你这冒牌货。徐家门里不收,你老冯家的祖宗也不认。”

“莫要误了时辰快随我去!”

独角鬼力士吐出利气,阴差锁给解开了锁链,我化作一颗明珠,就像过去在朱楼时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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