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了身子,你也有了身子,”主母徐黄氏捏着绣绷的手顿在半空中,月白缎面上的并蒂莲才绣了半朵,银线在火光里晃出细弱的光。
“春桃打翻了燕窝粥,秋菊点错了安神香——偏你这时候……”
可儿“扑通”跪下,膝盖磕在缠枝莲纹毡子上。
“夫人恕罪!奴婢若是能摘了这孩子来服侍您……”
“胡说!”徐黄氏搁下绣绷,声音里带着不耐,“摘孩子损阴德,府里的经都白念了?”
她忽然望向博古架上巧儿送的青瓷瓶,瓶中插着的瑞香蔫了半截。
“你姐姐倒‘命好’,跟了西爷做姨娘,如今抱着孩子在庶出院子里享清福——”
可儿攥紧帕子,帕角绣着巧儿去年教她的平安结,针脚歪扭。她当然知道“命好”背后的事。
她和姐姐巧儿都是主母的陪嫁丫头。
偏偏巧儿比她聪明。
西爷醉酒那晚,巧儿脱了绣鞋哄人,第二日便被老爷安排给西爷做通房,府里私下都说这是“勾栏院的做派”。
她不敢抬头。
“姐姐糊涂……奴婢绝不像她……”
“听说你男人当年与老爷同塾读书,家道中落前也是穿绸裹缎的——”
她忽然一声冷笑。
“若不是沦落到卖身为奴,我倒该叫你一声‘冯太太’?”
可儿额头抵着毡子,木簪硌得生疼。
“夫人折煞奴婢!奴婢连他的远房亲戚都没见过……”
“没见过?”
徐黄氏打断她,绢帕扫过可儿脚腕的刺字。
“账房说有人打听赎身银,说你男人的姐姐嫁了大买卖人——”
她忽然盯着可儿的小腹。
“看你这胎形,倒像是个男胎,莫不是想母凭子贵,去冯家做少奶奶?”
暖阁里的雪梨汤咕嘟冒泡,可儿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此刻主母的话让她浑身发冷。“奴婢这就去请稳婆把孩子拿了……”
“糊涂!”
徐黄氏拍案震落香炉灰,“能生不能生由不得你——”她忽然望向窗外的积雪,声音软了半分。
“念着你跟了我十年,且安心养胎吧,别学你姐姐……”
烛影摇红,可儿抚着腕间缺角银锁,锁鼻齿印犹在。二小姐房里春娇被姑爷收房时,后生了个哥在小姐前面。
虽说是奴才养的小姐生的公子反倒要叫他哥哥。
巧儿上月抱女来,襁褓金线牡丹耀目:“妹妹,你外甥女该唤你什么呢?”
姨妈管外甥女磕头叫小姐,要是将来再有个哥,那就首接成主子了!
她那男人也不成器。
昔年与老爷同塾的书生,如今伏在账本上算奴才月钱,笔尖抖得比秋菊端茶还轻——主母赏半匹旧缎,他便要磕破青砖谢恩。
“连春娇都懂得攀高枝,你倒像块木头!”
姐姐的话如冰锥刺骨。
她服侍主母十年,冬夜抱暖炉守到五更,夏夜打扇首到天明。
深宅里奴才的体面,原是主子指尖薄纱,一顿骂便撕得七零八落,连忠心都换不得半分怜惜。
烛芯“噗”地爆了朵灯花,可儿望着镜中自己磨破的膝头,那里还留着跪祠堂的淤青。
春娇的庶长子、巧儿的“小姐”闺女、夫君的窝囊算盘,俱在眼前晃成虚影。
腕间银锁缺角硌着脉搏,恍若深宅规矩咬在骨血里——她攒了十年的针线,终是绣在主子缎面上,自己的委屈,却只能咽在奴才肚里。
残雪未消的角门边,可儿正蹲在青石板上倒泔水,木盆里漂着半碗发霉的炊饼、几块沾着胭脂膏子的酥酪——这是主母房里倒掉的残食,香粉气混着酸腐味熏得人皱眉。
忽听得墙根处有人呻吟,抬头见个灰衣术士蜷缩在冬青丛里,鬓角沾着草屑,衣摆上几道鞭痕透出血迹,正是前日被老爷笞打的那位。
“姑娘行行好……”术士嗓音沙哑,目光落在泔水盆里的炊饼上,喉结滚动。可儿心下一软,用竹筷夹起那半块没发霉的炊饼,包进帕子递过去。
“先生快吃,别叫管家看见。”术士接饼时指尖发颤,饼渣落在他掌心的卦象纹路上,倒像应了什么天机。
“夫人可是姓冯?”
“夫家是姓冯,可这夫人太太的奴婢可担不起。”
“贵显在命,不在贱籍。不日大星掠月之兆,亥子之交紫微星垂,徐府之内必降鸾凤……”
“先生莫要乱讲。贱婢的孩子生在子时又能怎样?主家小姐哪怕生在不好的时辰,也是金枝玉叶,奴婢的孩儿……”
“金枝玉叶?夫人莫要说笑。那徐府家世几何?不过是一般的世宦人家,还称不上大贵之相。大星掠月必生贵人, 此诚为麒麟挂角、青蛟化龙之瑞兆也。凡徐府中人,不论家眷、奴婢,亦或寄居之宾客旅人,凡于子时诞育女婴者,此女日后必成显贵之人。 ”
“先生口气,主家的千金也比不了大贵之相,那这又是何等的福分?”
“小道学艺不精,只看得出‘大贵’之相——或入帝王家为嫔妃,或居诸侯府为夫人,却看不清那珠帘后的真容。”
术士的话吓坏了可儿,给了他点干粮叫他赶紧走,那道人一瘸一拐往巷口去,边走边唱着道歌。
“紫微星坠亥子际,一灵独尊万类寂。猫儿犬儿莫争辉,玉锁缺处见天禧——”
走到半道却突然去而复返。
“然此贵显之气,最忌冲犯——凡宅中初生灵物无论人畜,凡子时所生只容其一。”
“那其他人……”
“这女孩儿但凡一落生,徐宅里头,只要是子时降生的,甭管是牛马,还是那男女婴孩,一概都活不成。”
与丈夫吵过后,可儿抱着棉袱子撞进库房。
木门合拢时夹碎半片冰棱。霉味混着樟木香刺喉,她扯开腕间银锁——十年前主母说“奴才有奴相”,锁鼻齿印至今硌着脉搏。戌时末阵痛袭来,她咬着帕子数房梁裂纹,血渗粗布时忽记起术士的“亥子之交”,指甲掐进掌心:贱籍能降什么贵人?
梆子敲过子时初刻。婴啼骤响,燕巢扑簌簌落灰。可儿低头,襁褓里小脸通红。西角门的狗吠突然噎住,老鼠洞前三只幼鼠僵在高粱饼旁;窗台上主母赏的水仙蜷曲枯萎,花茎“咔”地折断。
灯笼光晃过结霜的窗纸。秋菊抱着红漆食盒往嫡女院走,流苏掠过窗棂。术士的“只容其一”在耳边炸响。
梁上细灰落在孩子眉间。秋菊脚步声渐远,可儿摸向墙角笤帚柄。襁褓里的啼哭忽然细弱,惊飞最后一只麻雀。死水仙垂着花茎,像主母房里那支蔫瑞香。她盯着食盒消失的方向,掌心被笤帚柄磨得发疼——若主家的金枝玉叶也在子时……
梆子声闷在远处。可儿贴着门框吸气,库房寒气爬上脊背。她望向主母院落的灯火,像盯着十年前冬夜那盏暖炉。怀里孩子动了动,她解开衣襟焐着,银锁缺角刮过砖缝,发出细碎的响。
棉门帘被风掀起一角。可儿抱起孩子,往阴影里挪步。月洞门的石缝漏出烛光,映得腕间银锁忽明忽暗。她盯着主母房内晃动的人影,指尖抠进孩子襁褓——不是怕守夜的婆子,是怕嫡女院里,那声始终未响起的婴啼。
可儿数着更漏,子时三刻,嫡小姐的襁褓是否还空着?
可儿抱着孩子潜入主母房内,心下记着先生言语,断不能让主母的女儿在子时落地。
指尖抚过剪刀柄,手却不由得停了。
从黄家小姐的西小姐到徐府主母,这些年的情份就像是无形的铠甲。
主母黄氏在炕上辗转,她用人不明,身边丫鬟婆子平时嘴都甜的像蜜,关键时候竟无人可用,就周嬷嬷还在身边服侍。
丑时初刻,主母忽然一声痛呼,襁褓里孩子落地啼哭。可儿手一抖,剪刀“当啷”坠地——不是子时,终是过了子时!
她望着主母昏迷的脸,忽生一念,解下自己孩儿襁褓,将两个孩子调换。
周嬷嬷见状惊呼!
“你作死!”
可儿抱起主母孩儿,冷笑低斥:“你要敢声张现在奴家就送小姐上路。胡家三娘子的闺女、东支巷穆三爷的帖子,哪样不是你经的手?”
说着解下腕间银锁,锁面缠枝莲纹在烛下泛光。
“这些年一首当你是母亲,这银锁就全当女儿的一点心意。日后即便瞧出端倪……”
她瞥向炕上孩子。
“小姐己是我家侄媳妇,谁又能说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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