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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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祖宗

 

徐府后罩楼的万字槅扇凝着霜,司马氏躺在缠金帐子里,溃烂处泛出的腥气像浸了雨水的老檀木,丝丝缕缕往人肺里钻。亲儿子们隔着屏风请安时靴底蹭着青砖,媳妇们的帕子总掩着半张脸——到底是朱漆剥落的公侯府,谁愿沾惹这爬满蝼蚁的枯枝?唯有珊瑶——珊瑚的珊,瑶池的瑶——每日天未亮就候在暖阁外,等丫头烧了新水,亲自绞了半温的绢子来擦身。她月白羽纱衣上绣着极小的忍冬纹,鬓边簪的白芙蓉总沾着晨霜,未近前先有冷香混着药气漫过来。

"祖母快别推我,"她按住司马氏发颤的手,腕间琉璃镯滑到肘弯,露出道浅红烫痕,"昨儿新煎的珍珠粉敷了准好。"司马氏望着这双比亲孙女还妥帖的手,忽然想起那年在当铺见过的蚌壳——壳面生着暗纹,里头却养着颗血色的珍珠,越是浊气熏蒸,越养得温润透亮。这孩子偏要日日闻这腐坏味,上月发烧时通红的脸,倒比妆匣里的胭脂更惊心动魄。

香炉里的沉水香蜷成灰,司马氏捏着珊瑶幼时绣的香囊,粗麻布上歪扭的"长寿"二字,针脚间还沁着胭脂渍。收生婆的话早该随着沉香烧了的——"周嬷嬷扣了我半匹仓屋缎,我故意捱到卯时才去,哪晓得产房里连个烧热水的都没有"——可偏生这阴差阳错,倒捡着个比亲骨肉还贴心的。嫡亲的孙女们在暖阁里烤手炉、数佛珠,偏她跪在炭盆前替自己碾药,月白裙角沾着细碎的甘草末,倒比那些穿金戴银的更像从自己骨血里长出来的。

"珊瑚的珊,瑶池的瑶。"她抚着孩子腕上的银丝绳,那是周岁时亲手编的,原是给亲孙女的长命锁,倒系住个不相干的。槅扇外传来珠翠声,想是哪个孙媳又来虚应故事,到底没敢跨过门槛。珊瑶的手却始终贴在她冰凉的脚背上,像块暖玉化在冰水里,让这满屋子的腐坏气里,竟透出一丝活人的温热来。

老祖宗捏着珊瑶的手,拇指她腕骨上那颗朱砂痣,笑得眼尾皱纹里都盛着蜜:“咱们府里的女孩,没一个能比得上你。早年在仓屋巷见过个商妇——原是你娘房里陪嫁的可儿的汉子冯昌寿家的姐姐,偏生是个嫡出,比那庶出的兄弟大着二十来岁呢——”她忽然放低声音,鬓边银簪晃得人眼花,“穿件月白水袖襦裙站在青石板上,竟像从画里裁下来的古人,不想如今见了你,倒觉得那画儿也活泛了几分。”

珊瑶正替她绞手巾,耳尖儿通红:“老祖宗又拿孙媳打趣,仔细让瑢二哥听见,要罚您抄《女诫》呢。”老妇人拍着绣绷首乐:“好个巧嘴的,当年那妇人生得虽美,举止间总带些市井气,哪像你——”她忽然凑近,檀香粉混着药香漫出来,“生就一副琉璃人儿的品相,偏又懂得收着锋芒,连你瑢二嫂房里的萍姑娘都说,这才是从书香门第里养出来的贵气。”

暖阁里的沉水香正煨到第二炉,珊瑶刚替老祖宗换了药,就听见雕花槅扇外传来可儿的细嗓子:“小姐快跟我们回去吧,太太昨夜咳得打跌,首央人去请您——”话没说完,老祖宗搁在锦被上的手突然攥紧,腕间翡翠镯硌得骨头发响:“14年前库房里的糊涂账,你当我同那箱旧账一起烧了?”可儿的脸霎时白过帐子上的银丝,欢儿躲在她身后,攥着她的月蓝裙角首发抖。

“看在两个孩子份上,”老祖宗望着可儿鬓边那支水钻簪子,声音像浸了腊月的井水,“当年你往襁褓里塞朱砂符的手,如今还敢碰我珊瑶?”珊瑶看见可儿指尖绞着自己去年赏的缠枝莲纹帕子,边角绣的“寿”字歪扭得像道没愈合的伤。“把欢儿留下,你滚。”老祖宗忽然将妆匣重重一合,鎏金牡丹纹磕在青砖上,“再敢踏进荣禧堂半步,我便叫周嬷嬷开了库房,把你男人当年往漕米里掺沙的旧账抖给御史台。”

可儿踉跄着退了两步,终究没敢碰欢儿,只对着珊瑶福了福身子,低声道:“小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身时裙角扫过炭盆,溅起的火星子落在珊瑶袖口,烧出个极小的焦洞——倒像是从当年库房里漏出的一点火星,隔了十西年仍在灼人。

欢儿像只受惊的小雀,缩在黄花梨椅上不敢动。老祖宗却叹了口气,把自己的狐皮手炉推过去,指尖划过珊瑶腕骨上的朱砂痣——那是与自己妆匣里旧帕子上同色的一点红,比任何族谱上的墨字都更鲜活。

炭盆里的火忽明忽暗,将可儿离去的影子投在槅扇上,单薄得像片被风吹散的符纸,终究没敢带走当年库房里那桩没说破的调包事。

珊瑶朝欢儿摆手时,腕上红绳在炭火光里晃出细金链似的光。那孩子却“扑通”跪下,绣着并蒂莲的裙角沾满炭灰,像团被揉皱的雪:“小姐……奴婢听说这病气沾了身子……”话尾碎在抽噎里,珊瑶手中的珍珠粉匣子“当啷”落地,雪白粉末洒在青砖上,倒比欢儿的脸还刺眼。

“库房里还有去年进贡的海山缎吧?”老祖宗忽然望向周嬷嬷,指尖着珊瑶腕骨上的朱砂痣——与自己妆匣里那方粗麻布帕子上的红点分毫不差,“水蓝底子绣银线玉兰的,给这孩子裁两身夹袄。”她说话时眼尾扫过珊瑶,鬓边银簪在炭光里明明灭灭,像句没说破的暗语。

珊瑶忽然想起三年前随老祖宗清点库房,曾见过那匹海山缎——边角绣着极小的“一品诰命”暗纹,原是预备给嫡出姑娘出阁用的。此刻欢儿还跪在地上发抖,她却看懂了老祖宗藏在翡翠镯后的深意:这哪里是赏衣裳,分明是拿徐家的绫罗替奴才堵嘴,叫满府的耳目都盯着缎子的鲜亮,忘了病榻前的腌臢。

“记着让绣房用三晕绣法,”老祖宗忽然放软声音,“别委屈了孩子。”珊瑶望着她鬓角新添的银丝,想起上月在佛堂听见的话——“黄氏房里的奴才手里攥着产房旧账”。原来这袭海山缎,既是给欢儿的体面,也是给那些嚼舌根的警告:便是隔着层肚皮,徐家的姑娘也得裹着金粉长大。

欢儿被周嬷嬷搀走时,珊瑚坠子碰出细碎的响。珊瑶替老祖宗掖被角,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当年抱着襁褓里的自己,在库房熬了整夜才磨出的印子。炭盆里的火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槅扇上,重叠得像幅没勾完边的工笔画。有些话原不必说破,就像老祖宗始终没翻开那本虫蛀的族谱,却把“珊瑶”二字,用海山缎的银线,悄悄绣进了徐家的体面里。

珊瑶再醒时,老祖宗的手还停在她腕骨的朱砂痣上,像摸着块从别处长来的暖玉。炭盆里的火将熄未熄,把老人鬓边的银簪照成暗金色,倒比白日里更贴近她苍白的脸。“到底是……”老祖宗忽然叹息,指尖划过珊瑶磨出薄茧的指腹,翡翠镯顺着松弛的手腕滑到肘弯,露出道与珊瑶烫痕相似的旧印,“从雪地里捡来的玉麒麟,偏生焐热了我这把老骨头。”

窗外的风雪扑打着槅扇,珊瑶迷迷糊糊看见妆匣里的粗麻布帕子被风掀起角,十岁时绣的“长寿”二字在微光里明明灭灭。她想开口说些宽慰话,却被老祖宗按回锦被,掌心的温度混着沉水香,比任何药石都更安神:“睡吧,”老人对着她发顶的白芙蓉笑,笑得眼尾皱纹里盛着水光,“咱们徐家的雪,原是要养出带冰碴的花儿来的。”

话音未落,珊瑶己坠入黑甜乡,没听见老祖宗对着虚空补的半句:“偏你这朵,原是该开在瑶池里的。”

炭盆“噼啪”崩出火星,将老人的影子投在帐子上,单薄得像片被风吹散的符纸——那道没说破的骨血界限,终究藏在翡翠镯的凉与掌心的暖之间,像她妆匣里那半幅染血的仓屋缎,永远叠在最底层的体面下。

珊瑶的鼻息混着沉水香在暖阁里浮荡,老祖宗着她腕骨上的朱砂痣,忽然朝屏风后抬了抬手:“去告诉大爷大娘,库房第三格的旧账若翻出来,错处全在那支水钻簪子。不干珊瑶的事,这孩永远是徐府的小姐。”

陈嬷嬷盯着老人腕间松垮的翡翠镯,知她指尖划过的每道茧子,原都是为这孩子在族谱外蹚出的路。

“偏她性子像块冻透的老玉,”老祖宗忽然望向墙角樟木箱——那里锁着替珊瑶备了三年的楠木棺椁,棺头刻的缠枝莲纹比她帐子上的还深三分,“将来若从云端跌进泥坑,记得在我墓室东壁多凿尺许——”她指尖轻轻叩了叩珊瑶尚在发育的腕骨,“要能盛得下这副迟早会长开的骨架,才好让她带着徐家的金粉,体面见地下的见人。”

炭盆“噼啪”崩出火星,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帐子上,模糊得像幅没勾完边的工笔画。陈嬷嬷看见老人鬓边银簪晃了晃,想起珊瑶几岁大的时候,老祖宗攥着她的手说“这孩子腕上的红点,是阎王爷盖的体面印”——如今这印子,到底要拿半幅海山缎、一口楠木棺,才能在族谱外,给她挣得块立得住的碑。

老祖母头七刚过,珊瑶攥着半幅海山缎立在暖阁里,缎面上的银线玉兰在冬日天光里泛着冷光。徐黄氏斜倚在黄花梨炕上,指尖绞着葱绿帕子,帕角绣的并蒂莲早被揉得走了形:“老太太临终犯糊涂,你倒真当圣旨听?”她忽然冷笑,腕间翡翠镯磕在茶盏上,碎冰似的声响惊飞了檐角麻雀,“可儿是我从娘家带的陪嫁,那欢儿是账房奴才老冯的骨肉,也该伏低做小——怎敢肖想徐家姑娘的名分?”

炭盆里的火“噼啪”崩出火星,珊瑶望着母亲鬓边新换的赤金簪子,想起老祖母临终前说“欢儿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我”。“老太太说要拿她当亲闺女养……”话未说完,便被徐黄氏甩来的帕子打断,帕角绣的莲蓬籽儿扫过她手背,倒像谁吐出来的冷言冷语。

“亲闺女?”徐黄氏拨弄着鎏金手炉盖,铜胎掐丝的缠枝莲在火光里扭曲成怪状,“她穿堂过室连个万福都不会蹲,倒配和你同吃同住?”她忽然盯着珊瑶腕间红绳,眼尾细纹里藏着笑,“你既念着老太太的好,便多赏她两匹仓屋缎——只是这府里的规矩,”指尖划过案头族谱,“从来容不得奴才的骨头坐主子的椅子。”

珊瑶望着窗纸上的冰花,忽然想起老祖母棺椁上的缠枝莲纹,比母亲手炉上的更深刻三分。徐黄氏的话像冰屑子落在炭盆里,滋滋冒着凉气:“可儿跟了我十五年,针线上头最是得力,”她忽然将手炉往桌上一推,炉盖“当啷”滚出半尺远,“偏生养出个笨蹄子,连燕窝粥都熬糊了——留她在府里,倒教外人笑我调教不出好奴才。”

徐黄氏万想不到那个笨蹄子就是自己的亲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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