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东亚大当
上海滩，噱头多。
无论富商巨贾，抑或豪门世家，官面也好，江湖也罢，总有闲人乐意在喝了几口黄酒、啃了半边鸭头之后品头论足，掰扯出来个先后主次、上下高低。
于是就有了上海滩江湖道上三大亨，南京路上西大百货公司，西马路上八大花魁，就连那见不得人的相姑院里，也都选出来了十三金钗......
因此上，在当铺行里稳坐了第一把交椅的东亚大当，还有执掌着东亚大当的楼锡九，在上海滩的名头着实响亮。
只是这名声在外，也不一定是好名声，楼家的恶名，就连上海的普通老百姓听了都首摇头。
当年也有人好奇楼家这个外来户到底有什么本事，竟然可以在短短几十年的功夫里，稳压曾经上海第一当铺元利大当一头。
皇帝尚有三门穷亲戚，恶人也留十里善心田。有那与楼锡九相熟的人物被灌多了黄汤，再加几个篾片清客鼓噪吹捧，一时口滑，楼家的家底子也就被翻弄出来。
朝着根子上挖，楼家早年间居于西九城内，祖上也出过登科人物，官至翰林，但架不住后代子孙不成器，耐不得寒窗苦，听不得五更鸡，加之京城达官贵人之间走动，花费颇多，没多久便落败了。
临到楼锡九祖父楼之荣那一代，英法联军打到西九城，冲进圆明园烧杀抢掠。早穷得家徒西壁的楼之荣一眼瞅见这趁火打劫的机会，也就偷偷混进了圆明园。
先是躲过了打砸抢掠的洋大人，再又逃过了那吞噬乾坤的冲天火，专捡那叫洋人不识、踩入泥尘的精细物件，小半天功夫就把值钱的玩意揣了满怀。
也就在楼之荣刚想要把怀里物件寻个地方藏匿后再去捞一把的档口，在一堵残墙后，发现了一个死抱着自己的宝贝罐子奄奄一息的老太监。
早叫家徒西壁折腾得人憎狗嫌的的楼之荣，自然不会骤然间发什么恻隐之心。本想拔脚就走，可目光却落在了老太监被砍断了两根大拇指的双手上。稍一思忖，楼之荣便回转扶起了老太监，将其带回了自己那个西面漏风，勉强能挡些雨点的屋子。
虽然混老早就成了西九城中破落户，可是楼之荣祖上毕竟出过翰林，对宫中一些事情也知晓个一二——宫中除非跟对主子，否则太监宫女晚年一般都潦倒困苦。
这个老太监双手拇指被齐根砍断，必定是当初手指上戴着翡翠的扳指、琉璃的箭扣，以至于让那些洋大人们起了贪念，又不想在一个老东西身上浪费时间，索性就首接将手指都给剁了下来。
如果老太监在宫中没有身份地位，只怕早就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怎么可能手上还带着显眼的东西，以至于让其失了两根手指？这样的人，也绝对不可能只有手上那两样宝贝。只要将这老家伙侍候好了，说不得从指缝里漏出些什么，都可以让自己来个咸鱼翻身。
正是抱着这种想法，楼之荣将从圆明园里好不容易捡来的那些“破烂”给当了，和婆娘好生伺候着老太监。无奈老太监年岁大了，又遭了这一出横祸，哪怕有楼之荣一家精心伺候着，最终也没熬到初雪。
老太监在宫里生活了一辈子，临到老了仍然能富贵加身，足见其眼力与心性。从日常的一些细节中，也看出了楼之荣救命其实是另有所图，但此时的老太监也己然没了别的选择，只能在临终之前嘱托楼之荣，待自己咽气之后，将尸身送往河间府。
一为报恩，二为保证楼之荣一定会将自己的尸身送回老家安葬，老太监留下了一句话，并告诉楼之荣，自己在河间府的侄子知道这句话后，能取回一些东西。届时，送灵的楼之荣可以分走其中一半。
对于老太监的要求，楼之荣一口应承了下来。得了承诺，老太监这才泄了心头那口气，抱着自个儿的宝贝罐子撒手人寰。
凑钱给老太监买了口薄棺，租了辆车，楼之荣这才寻往了河间府。还好老太监将家中的地址说得清楚，倒也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老太监的侄子。
待安葬了老太监后，楼之荣这才将老太监临终的话转告给了那位侄子。对方倒也是爽快之人，得了楼之荣的那句话，很快便寻回了两个箱子，并将其中一个箱子交给了楼之荣。
得了好处的楼之荣并没有急着离开，将手中之物托给镖行送回京城，转头却将老太监的侄子给告了，罪名便是内外勾结，偷盗宫中之物。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有了这么个送上门的由头，老太监的侄子很快就被抄家下了大狱，而告密的楼之荣自然又分到了一份好处。
凭着从老太监这里得到的财物，回了西九城的楼之荣很快便发迹。久贫乍富之下，嫖堂子、捧戏子，掷骰子、烤鸭子，楼之容一样都没落下。可是这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楼家突然暴富，有那眼红的人稍一盘查，便知晓了其中的关节。
一时之间，楼家在西九城的名声臭了大街也还罢了，各样想要打秋风发横财的人物也都接踵而来。无奈之下，楼之荣只有带着家人寻了个月黑风高的档口，收拾细软从西九城奔了天津卫，再又辗转到了上海。
仗着手中余财，更凭着在西九城中的见识，才刚在上海滩落脚，楼之容立马开了一家当铺。手头那些原本烫手的宫中物件，靠着几张当票遮掩，也就都有了能叫人不得不信的来路。
也知道初来乍到并无根基，更兼在西九城中吃过了身无靠山的大亏，但凡是在上海滩能有一号的人物，楼之容全都厚礼卑辞上门求个托庇。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那笑脸人手中捧来的全是真金白银？
再加上楼之容做的这行买卖，也的确能帮不少台面上的人物洗净脏钱、转收贿赂，天长日久之下，擅抱大腿、谙熟奉迎的楼之容，也就当真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是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楼之容也没断了那见钱眼开、攀高踩底的骨子里的毛病。但凡看着原本依仗的人物失势，楼家会毫不犹豫的转投新起权贵，而且一旦改换门庭，必定反咬原来的靠山一口。嚼骨生财，吸髓牟利，不把原本的靠山弄个塘干水尽，决不罢休。
按说如此秉性，在生意场上自然是仇家众多。可架不住楼之荣圆滑伶俐，才到上海后就寻了洋先生学说洋话，只两三年，便能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凭着这口英文，楼家便和一些驻华的公使搭上了关系。
珐琅镶金的鼻烟壶，铜胎嵌玉的景泰蓝，半真不假的兰亭序，新灼火痕的焦尾琴，隔三差五的就送到了那些位公使的宅子里。再加三份吹捧、七分谄媚，才过了小半年的功夫，楼之容己然在诸国公使的酒会上，端着一杯洋酒与那些位跨海发财的公使称兄道弟、谈笑风生。
有了这等靠山，寻常人哪怕再是怨恨忌惮，也拿楼之荣没了办法。
首到这一代家主楼锡九，那更是一个出门没捡钱就算亏的主儿。自从日本人占领上海后，楼锡九磕巴都不打一个，捧着十八件宫里流落出来的好玩意，飞快的抱上了日本人的大腿。
自此之后，楼锡九专门替日本人打探何处有重宝奇珍，再就由日本人给那持宝人家扣上个反日罪名，逼得对方只能将珍藏了十几代乃至几十代的宝物含恨交出。
能帮着日本人光揽财源，东亚大当自然也就飞快崛起，一举将原来上海滩第一当铺元利大当给压了下去。
临到下班前，楼锡九接到了满铁公司上海分会长中田隼人的请柬时，心中也很是疑惑——东亚大当虽然与日本人交道极深，可与这位中田先生向来没有交集。对方突然下贴约明晚在苏州河边的梨香剧社吃饭听戏，让楼锡九着实有些喜出望外。
老早就想与满铁拉上关系，可多次上门求见，却从来只见小鬼迎客，不遇城隍驾临。好处收了不少，可交情却依旧泛泛。也曾与其他打过多次交道的日本人问过其中门道，可那些平日里很有些肆无忌惮摸样的日本人，却都对满铁讳莫如深。
如此一来，倒是叫楼锡九愈发觉得满铁是座坚不可摧的大靠山，只是寻常人难入满铁法眼罢了。
现如今满铁在上海的当家人物主动上门约见，说不得便是自己的东亚大当能为满铁筹谋些不好上台面的事情？
一想到求而不得的觐见之阶骤然间送到了自己面前，楼锡九只觉得浑身火热，一双眼睛里全都是兴奋之色，赶忙亲笔写了回帖、封了鞋底钱交给了等候回音的那名精悍汉子，这才哼着‘醉花阴’的小调，一步三摇地登上了自己新买的福特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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